虽说茶肆大多集中在永昌坊,但东市作为奢侈品售卖的集聚地,自然也少不了清雅的茶肆。但是,崔瑾却让人送了壶白开水来,没办法,本尊的年纪还小,不好喝茶,再说了,这时代煮出的茶真的是让人喝不下啊!
其实,崔瑾挺享受煮茶的过程,而他本人也是煮茶高手,前世有闲时,与凝玉坐于宽大的露台上,伴着悠悠琴韵铮铮琴声,煮茶、品茶,笑看天边云卷云舒,静观庭前花开花落,是人生一大幸事。他眨眨眼,将情绪收回。
此刻,茶室内,隔着薄薄的纱帘,优雅悦耳的琴声响起。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摆出一堆器皿,先用茶碾子把茶砖碾碎,碾成粉面状的茶末,再用茶罗把茶末过滤一下,把茶末投放到滚水里,像煮饺子一样煮上三滚,其间放入盐、葱、姜,最后喝那一锅茶汤。唐初尚未形成茶文化,“茶圣”陆羽还要过一百多年才出生。
崔瑾瞟了一眼那碗作料汤,端起白开水,道:“大表兄请!”
茶过一巡,李大郎道:“先前表弟所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甚是有理,不知是从何书中所见?愚兄虽见识浅薄,却也是幼观《诗》《礼》,也曾受教于博学大儒,可从未听过此言。”
“这个……”崔瑾暗想,说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原著作者刘彝可是相隔了几百年的宋朝人,只得道,“小弟这几年困于深宅,日日听阿姊或是诵读诗书,或说些外间趣事,却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足不能行,唯在心里胡思乱想。当阿姊读到亚圣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时,便想,若足不出门,即便是读了万卷书,却未亲自走出去看一看,体验一下书中描述的情景,也永不知书中所言是真是假,这山有多高、地有多广、海有多深,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便如庄子‘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之言,谓之‘井底之蛙’也。故此,孔圣人才周游列国,通过治国安邦来印证所学。小弟不才,也有心今后能行遍万里江山,看尽洪荒穹宇。”
一席话,说得李大郎愣了愣,口中喃喃地念了几遍,越想越觉其道理深刻,摇摇头,叹道:“以前愚兄还自诩聪慧,但与表弟相比,才知远远不如也!”
“惭愧惭愧!”崔瑾忙道。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今儿怎么这么多话,或是憋闷这许多年,在家里无人可倾诉,阿姊毕竟年纪尚幼,而与爹娘也是近日才亲近,其余更不敢多说。他有些懊恼,看来得给自己多找些事情做,免得胡思乱想。
李大郎略有犹豫地道:“为兄以前听说表弟身体有些不妥,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可信!”
崔瑾道:“小弟以前的确是不能言行,也不过是近日才好了一些。”
李大郎叹道:“亚圣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行,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愚兄以为,表弟便是那天将降大任之人,虽先受些苦痛,但只要保持心性,终将有一番大作为。”
“大表兄抬爱,什么天将降大任之人,小弟是没有那大志气,只是觉得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百年时光转眼即逝,若能在有生之年多走走看看想想便足矣!”
李大郎不禁笑道:“表弟才多大人儿,便言‘有生之年’。愚兄倒是以为,人生苦短,当珍惜这大好时光有一番作为才不负今生。而今,大唐初定,圣人常以亡隋为戒,励精图治,整饬吏治,又薄赋尚俭,又致力复兴文教,终令动荡之势得以稳定。但,因隋末战乱,人口锐减,中原四处荒凉,人口不足三百户,且东有稽胡的扰边,西有吐谷浑的威胁,北有突厥的侵袭,可谓内忧外患,正是吾等年少奋发图进,报效大唐江山之时啊!”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大表兄才是有大志气大作为之人!”崔瑾赞道。
“咦,这又是来自何典籍?”李大郎眼睛一亮。“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自己怎么又没听过。“该不又是表弟自己所思所想所得?”他问。
言多必失,沉默是金啊!崔瑾无法按回车键收回自己的话,只得硬着头皮道:“哦,这个,刚才不是听了大表兄的一番肺腑之言,才有所感悟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好句,好句!表弟可否将此句赠于愚兄?”李大郎急忙问。
崔瑾笑道:“有何不可?”这古代人真是实诚,不过是随口一句话,却怕让人误会抄袭似的。不过也能理解,文人是特别注重名节的,不似后世之人,抄袭剽窃成了常态,学生抄前人的,老师抄学生的。
“多谢表弟!”李大郎拱手肃然道,“愚兄必将书于案前,日日告诫!”
这个太慎重了。崔瑾赶紧回礼。
“表弟……”李大郎欲言又止。
“大表兄有何吩咐?”崔瑾不解。
李大郎有些脸红,道:“表弟以后有何佳句,可否替愚兄抄录一份下来?”
“只是小弟年纪尚幼,能偶得一句半句已实属不易。”崔瑾笑道。
虽说一个是总角稚童,一个是幼学之年,一个是前世今生看淡烟云,一个是早闻睿哲幼观《诗》《礼》,倒也说得上话。大多是李大郎在问,崔瑾含笑应答,每次都让李大郎回味无穷,感慨万分。
门外传来李大郎随从的声音:“大郎,时辰不早了,阿郎吩咐不得晚归。”
“哎!”李大郎叹口气,“表弟虽年幼,却句句引人深思,愚兄汗颜啊!”
崔瑾也佩服李大郎的博学,不过十岁的孩子,却对许多问题有了自己的见解,且不逊于普通成年人,想必定是出身不凡,也不知是哪位表叔之子,回去得问问阿娘。“大表兄谬赞!今日遇到大表兄真是相逢恨晚,不过,既是自家兄弟自然有的是机会,到时候再与大表兄畅谈!”他也极为遗憾,但初次出门,不好在外耽搁太久。
李大郎也笑道:“正是如此,以后你我兄弟有的是机会亲近。愚兄平日要进学,若无意外每月的今日能出门一次,那么便约在此处见面可好?”
“大表兄果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过,小弟倒是有两句话送给兄长,以此共勉吧!”崔瑾忍不住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天天处于深宅,再聪慧之人也得养废了。若是有机会拜访那位表叔,一定要劝劝,得让大表兄多出来走走看看,不识人间百味,哪有万千文章?不过是纸上谈兵的赵括或“何不食肉糜”的惠帝罢了。
出了东市,李大郎恋恋不舍地与崔瑾分手。
“这都是崔十三郎所言?”书房内,一英武不凡、三十左右的男子有些怀疑地问。
“正是,儿子也问了几位老师,他们均说未曾见过这些佳句。”李大郎恭敬地道。
“难道真有生而知之?不是说崔十三郎是天生痴儿么?”男子道。
“据十三郎言,过去几年他的确是如活死人一般,只是近日才能言能动,不过双腿仍是有些麻木。”李大郎道,感叹不已,“若无知无觉便罢了,偏偏他是有意识的,也不知他如何忍耐下来的。儿子仔细瞧,十三郎并未有丝毫颓废偏激,反而很淡然,面对他,儿子竟然如同面对饱经沧桑历经沧海之人,这感觉甚是奇怪。而且,他虽对时事不太知晓,但无论儿子谈论何事,他都信手拈来,且颇有见地,而非人云亦云,也不故弄玄虚。儿子甚至以为,其学识不亚于饱读诗书之士。”
听到长子如此评价,男子倒是有些惊奇,抚着短须沉吟片刻,道:“古有项槖七岁为孔子师,却十二岁夭折;孔融三岁让梨,却满门被斩;钟会死于乱箭,诸葛恪四面树敌;而那十二为相的甘罗,也如昙花一现,旋离人寰。可见,所谓神童,或因得势太早,聪明外露,不知收敛,而招致杀身之祸;或是天妒英才,命途多舛,早逝早夭。今崔氏十三郎不足四岁,便睿智如此,哎,不知又当如何?”
李大郎道:“儿子旁观,十三郎他性情温和沉稳,带人有礼有节,即便面对书肆帮工的寒门士子,也是以礼相待,毫无轻慢之色。而面对儿子,目光清澈,不卑不亢,虽时有高论,但神色坦然,毫无炫耀之色。”
“若如此,果真难得。不过,他毕竟年幼,是否能成栋梁之才还有待察看。”男子道,“为父有一问,你如实答,若你与崔十三郎比较如何?”
李大郎摇摇头,道:“儿不如他,差之甚远!”
眉一扬,男子道:“人人称你‘特敏慧’,今日你可知自己果真如崔十三郎所言之‘井底之蛙’了?”
“儿子必当努力!”李大郎忙躬身道。
“那孩子为父未见过,但其言甚为有理。你长居深宅,读再多的书,却不闻窗外之事,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虽你不能如常人行万里路,但也该出去多走走看看,观世间之百态,尝百姓之苦乐,方知治国安邦之难,方知自个儿肩负的责任。”男子道,“也罢,今日起,每隔十日你可出去一次,此事为父给你阿娘说说,不过要多带些护卫。”
“是!”李大郎甚是高兴。
男子凝神片刻,提笔挥毫,龙飞凤舞,笔起笔落,待墨迹略干,递于李大郎。李大郎一看,却是崔十三郎所言之“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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