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崔瑜不用上课。如往常,捧着书册一边念,一边指给崔瑾看。宁大娘在旁欲言又止。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引起崔瑜的注意。
“宁大娘,你这是作甚?”崔瑜不解的问。
宁大娘张张嘴,见崔瑾正淡淡地看着她,忙将口边的话又咽下去,道:“老奴是想问今日补食小郎君想吃什么?”
崔瑾闭上眼。哎,这不是欲盖弥彰么?
崔瑜笑了笑,随即脸色一变,冷哼一声,瞧了瞧二人,将书重重一搁,道:“说,有何隐瞒于我!”
宁大娘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
崔瑾无奈地叹口气,道:“阿姊莫生气,是我让大娘暂时保密的,本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突然听见这个既幼稚又深沉的话,崔瑜当即瞪大了眼,捂住嘴,惊喜地望着崔瑾。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反应过来:“瑾弟,你……会说话了?”
“是的,阿姊!”崔瑾笑道,“也是才发现。”
“你……你怎现在才开口说话啊!”崔瑜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泪水夺眶而出,“这些年,阿姊天天盼夜夜想,就盼着我的瑾弟能开口唤一声‘阿姊’……你这没良心的,阿姊对你这般好,你会说话了还要瞒着阿姊!”
“是是是,全是小弟的错!”崔瑾也觉得理亏,“要打要骂全凭阿姊,只求阿姊不要再哭了!”
崔瑜放开他,一边抹泪,一边道:“我就是要哭!谁叫你们一个个欺瞒于我?哼,坏瑾弟!坏瑾弟!”越说越发哭得伤心。
“阿姊——”崔瑾有些头疼,自己可没有哄小女孩的经验。前世,在秦家看多了虚情假意,对男女之情便看得淡然。再则,凭自己的才貌、家世,一直都是被仰慕的对象,哪需要放下身段去哄女孩。愿意接受荣凝玉,正是被父亲和继母三番两次逼迫结婚,而他们所安排的女子,自己是一个都不愿,正好遇到了凝玉,虽不是本系学生,但自己的每堂课她都没缺席,总是安静地呆在一个角落,静静地看着自己,课后经常红着脸将疑问提出来。一来二去,便有了印象,这个中文系本硕连读的才女。她温柔、宁静、体贴、坚韧,才气横溢。便想,就是她了吧,反正这辈子终究得找个女人过日子不是。记得待在她毕业时告诉她的时候,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喜悦。
崔瑾使劲地闭了闭眼,费劲儿地伸出手,拉拉崔瑜的手:“阿姊,再哭眼睛就肿了,不好看了!”
“不用你管!”崔瑜一把打掉他的手,但随即尖叫起来,“瑾弟!你的手能动了?”她捉住他的双手,兴奋地左看右瞧,满脸泪痕,眼角还挂着一滴泪。
“咦,果真能动了!”崔瑾也反应过来,将手放在眼前。老天,这双手终于真的属于自己了。而此刻,他感到整个上身都有了知觉,虽然还有些乏力。“我真的能动了!”在混沌之地不知过了多少年,终于重生,却是个活死人,又是几年,如今不仅能说话,还有部分知觉,说不激动是不可能的。
“阿姊,我终于能动了!”他道,似乎在肯定自己。
“我,我要赶紧禀告阿娘!”崔瑜急忙下榻,穿上鞋拉着裙角就要往外跑。
“阿姊!走慢些,不要摔了!”崔瑾忙让宁大娘拦住她,道,“阿娘这时不宜大喜大悲,即便要说也缓缓而言,否则出了意外就不得了!”
青竹四婢虽也是惊喜万分,但尚能记得自己的本分,忙取水来让崔瑜梳洗。
崔瑜将帕子捂在脸上,狠狠地擦了擦,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丢开帕子,眼睛格外明亮,噘着嘴道:“瑾弟,你的手是不是早就能动弹了?”
“阿姊,我也是刚才一着急才发现自己的手能动的,上身也有了知觉,只是腿脚仍是麻木。”崔瑾苦笑道。
“哼!若是让阿姊知道你再敢隐瞒,必不轻饶!”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小弟再也不敢!阿姊大人大量,海涵,海涵!”崔瑾连连拱手求饶。
崔瑜下巴一抬,道:“罢了,此次暂且急着,若有下回,数罪并罚!”
“小弟多谢阿姊恩典!”崔瑾低头做小状。
崔瑜“扑哧”一笑,道:“好了,阿姊不与你胡闹了。改日我便去慈恩寺还愿去,求菩萨保佑瑾弟健康长寿!”
崔瑾有些疑惑:“阿娘不是一直信道么?阿姊怎么又去信佛了?”
崔瑜撇撇嘴:“管他道家佛家,能保佑瑾弟,我就信哪家。这几年,城外城内的各个道观寺庙我都拜完了的。”
“那么,说不定最后保佑我能言行的不是这慈恩寺呢!”崔瑾笑道。自己开口说话后,阿姊顿时有了生气,终于有了小女孩该有的样子。
“这……的确有些麻烦!”崔瑜倒是蹙了蹙眉,“那么,我就每个都去还愿吧,若是真错过了,那可不行!”
崔瑾摇摇头,毕竟是五六岁的小孩子,道:“我想,那道观敬奉的都一样,寺庙也是如此,阿姊可以各选一家还愿就成。”
崔瑜想了想,笑道:“是啊!吾家瑾弟真是聪慧!”
崔瑾扬扬眉,咱内心可不是三岁小屁孩儿。
在崔瑜的一再催促下,崔瑾只得让宁大娘抱着自己到了内院。隽娘正在园子里走动,见了一双儿女,很是高兴。虽说每次见到崔瑾,心里都有些膈应,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即便再如何失望,心里也是挂念的。
“阿娘!”崔瑜飞快地道了声万福,便跑到隽娘身边。隽娘扶着荣大娘慢慢地在铺设了软垫的石墩上坐下,嗔道:“怎跑这般快,也不怕女夫子责罚!”
崔瑜轻轻摇晃着隽娘的胳膊,道:“儿已经两日未给阿娘请安,所以想阿娘啊!”
隽娘怜爱地点点她的额头,笑道:“你哪里还想着阿娘,一得空闲便跑去外院找你瑾弟玩耍,也不知功课耽误了多少。”
“才没呢!”崔瑜不依了,“女夫子都说儿学得好,儿每日在瑾弟一边做功课,一边教他。阿娘,儿给您说……”
崔瑾轻咳一声,崔瑜忙道:“阿娘,您已经好久没见瑾弟了,您瞧,瑾弟又长高了好多!”
隽娘微笑着转过脸,对崔瑾招招手,道:“宁大娘,把瑾儿抱过来我瞧瞧。”
宁大娘赶紧上前。隽娘细细打量一番,好个精雕细琢的小郎君,可惜,哎!她暗暗叹息。
见阿姊有些着急,崔瑾淡淡地笑了笑,对隽娘拱手作揖:“儿子给阿娘请安!”
隽娘一愣,呆呆地望着他。
“阿娘——”崔瑜小心地唤道,深怕惊住了阿娘。
连唤几声,隽娘才回过神,愣愣地回过头问荣大娘:“刚才可是瑾儿在说话?我不是听错了吧?”
荣大娘也有些吃惊,小郎君不是一直不能说话不能行动的么?就算前些时日小娘子说他偶尔能吐出一个“阿”字,但怎么几日不见就能如此顺溜地说话,还能行礼!
“儿子给阿娘请安,阿娘一切安好?”崔瑾再次拱手道。
“我儿……我儿……我儿果真会说话了?”隽娘紧张地望着他。
“是,儿子已经能开口说话,上半身也能动弹,下半身尚无知觉。”崔瑾回道。
泪水模糊了双眼,隽娘惊喜交加,拉过他的手,哽咽着道:“老天有眼,我儿终于康健起来!这几年,阿娘日夜担心,就怕我的瑾儿……可怜我儿这几年受苦了!是阿娘不好,没保护好我儿,让我儿受了委屈……”
荣大娘也清醒过来,忙抚慰道:“娘子,您还怀着身子呢!小郎君康健是大喜事,得赶紧禀告阿郎才是!”
“是啊,先前瑾弟就说,阿娘受不得大惊大喜,就怕出了岔子。您瞧瞧,果真让瑾弟说中了!”崔瑜在旁很是担心。
崔瑾也道:“是儿子的不是,让阿娘日夜担心,万望阿娘保重身体!”
隽娘也知自己目前的状况,赶紧收住泪水。待情绪平复,开始细细地问崔瑾。面对这个比自己实际年龄还小近十岁的女子,崔瑾仍有些尴尬,可谁让她是本尊的亲娘呢?只得选择性地回答。见到长子如此聪慧懂事,隽娘既是欣慰又是感慨。老天有眼!
天刚暗下来,崔芮便匆匆地赶回府,径直回了内院。“隽娘,瑾儿呢?真的能说话了?”刚进门,他便问道。
隽娘笑盈盈地看着崔瑾。崔瑾忙叉手道:“给父亲请安!”
父亲?崔芮愣了愣,停下脚步,微微皱了皱眉。“阿耶!”崔瑜娇声唤道,扑进他怀里,“瑾弟能说话了哟,可都是儿的功劳,您可要奖赏儿!”
崔芮最是疼爱长女,笑道:“瑜儿要甚?只要阿耶办得到,全都应了!”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审视着儿子。在自己记忆中那个一脸懵懂、浑浑噩噩的儿子,怎如此陌生?眉目如画,堪比女子,特别是那深如古潭的眼眸,多看几眼便不觉深陷其中。“这是瑾儿?”他有些不敢相信。
“父亲安好?”崔瑾又道,坦然面对。
崔芮握拳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诧异,含笑道:“瑾儿的确是好了,为父便放心了,免得你阿娘日夜忧心!”
崔瑾垂眼道:“是儿子不孝,让爹娘费心。”上一世,母亲去世时他尚年幼,不久父亲再娶,便已不知亲情为何;这一世,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本尊的爹娘。毕竟,内里,他已是饱受风霜、三十多岁的成年人。真要像阿姊一般撒娇他可做不出。那如山的父爱,他能承受么?
见到长子与自己的疏离,崔芮不禁有些烦躁,他想到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崔瑜有些着急,瑾弟怎么对爹娘总是淡淡的,虽然面上一直带着笑容,却让人不能亲近。“阿耶,您好不易早回,瑾弟也能说能动了,可得好好庆贺庆贺!”她道,一边暗地给崔瑾眨眼示意,“瑾弟都等饿了,您知道他的身子弱,要多进几次食的。”
对阿姊,崔瑾有种面对女儿般的心疼,笑了笑,道:“果真是饿了,肚子都咕咕叫了呢!”下午被阿姊拉着东问西问,补食也没好好吃,现在已到后世的晚饭时间,是该加餐了。这古时的饭点真是有些麻烦,早晚两次正餐,特别是补食是下午四点左右,距下一顿饭得有多长,若是穷苦人家,只得饿着肚子睡觉了。
隽娘在旁笑道:“芮郎,今儿大喜,奴已吩咐下去整制酒菜,你换了衣裳便可以开席了。”
崔芮点点头,转到内间去换洗,心里总有些疑问,只待以后好生询问长子,好在他已能开口言语。看上去,长子小小年纪说话便很有章程,若是善加培养,必能光耀崔氏门楣。
崔府上下,一片欢声笑语。阿郎和主母说了,所有奴仆发双倍的月钱,小郎君院子里的自然更是厚赏。
“阿翁那边……”临睡,隽娘问。
崔芮的手顿了顿,道:“明儿休沐,某领瑜儿和瑾儿去给父亲请安吧,隽娘身子不便,自在家好生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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