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醒来有意识后的第一句话是:带我去见她。
他很虚弱,很苍白,就连意识尚且都处在模糊中,脑海深处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仍然是,他要去见她。
不是刻意,无需费力,似乎在很久以前,这个念头就已经存在了。
昏迷的这些日子,他并非意识全无。
他能感受到空气里的风,他能嗅到空气里的白玉兰香,他能听到耳边轻柔的说话声,这些东西或许朦胧,但都真实存在。
就像是一切事物被黑暗吞没,他在黑暗中独自寻找,混沌的寻找着光亮,那黑暗却始终如影随性,他痛苦的挣扎,他辗转反侧,他不停的走,终于,拨开云雾见月明。
他还活着,这种感觉真好。
他迫切的想知道,他昏迷的这些日子,她是否还好。
这是支撑着他活下来的唯一力量。
这医生是顾祁从国外请来的心脏手术专家,是近年来各大医院炙手可热的年轻才俊,曾挽救无数人于生死一线之间。
他一愣,须臾,变了脸色:“这不是胡闹?”
江衍刚睁开眼,别说下地,动一下都费劲儿。
顾祁看着江衍没什么血色的脸,附和道:“宋医生说的对,你现在这样指不定乱动一下就会出生命危险,捣什么乱呢,乖乖躺着吧,她好着呢。”
江衍没有动,他的眸光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静静的看着顾祁,重复道:“带我去见她。”
两个男人站在原地看着江衍执着的模样,脑袋都大了。
讲真,宋贺救过这么多病人,还没见哪个人固执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满脑子想的都是去见一个差点儿害死自己的女人。
顾祁掐着腰站在原地,就差给江衍气吐血了。
他那一副不给我见我就死给你看的表情是吓唬谁呢!
这才刚醒就给他装上大爷了是不?
江衍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两人,那眼神,跟刀子似得。
半晌,顾祁没辙了。
他掐了掐眉心,朝着宋贺走过去:“那个宋医生,你看能不能把他连人带病*推过去?”
宋贺把听诊器往手里一攥,翻了一个白眼:“这个不归我管,只要院长同意,你们尽管折腾,不过,我提前告你,要是那女人再给他来一刀,这烂摊子我不准备收拾了。”
“你放心,我会护着他的。”
宋贺没接话,他扫了一眼江衍,头疼的按着太阳穴离开了。
顾祁去找了院长,院长纠结再三,嘱咐再三后,同意了。
毕竟不管是江家还是顾家,他都得罪不起。
秦挽歌的病房在神经科,跟江衍在同一楼层,只隔了一个走廊的距离。
顾祁顺带去找了秦挽歌的主治医生,叫他提前准备好镇定剂在一边上候着,以免出现什么无法控制的意外。
一切搞定后,顾祁叫了几个*过来,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着神经科出发了。
这阵仗在医院里可是头一回,不少人都八卦的凑过来。
这边病房里,秦挽歌缩在病*的角落里捧着一个苹果看来看去,好像能把这苹果看出什么花来似得。
这期间,小秦念都没来过医院,众人都怕小孩子再受到什么伤害或者刺激,终生都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阴影。
江衍一行人进入病房时,她看都没看一眼,好像那苹果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直至,那病*被推至她身侧。
江衍躺在病*上,尚不能起身,全身上下也只有脑袋可以肆意的转动。
他转过脸去,去看秦挽歌。
她穿病号服,蓝白条纹的,很宽大,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
她瘦了很多,整个脸都小了一圈,原本就精致的锁骨愈发显得突出。
她专注的捧着苹果坐在窗边,阳光从窗外洒下来,将她整个侧脸都镀上一层光,安静而恬然,像只乖巧的猫咪。
她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江衍的唇角扯了一笑,想要挤出一抹笑,却感觉脸部肌肉僵硬到不听使唤。
他从被子下伸出手,意欲去碰触她。
总觉得眼前这一幕像是一个易碎的美梦,美到那样的不真实。
可秦挽歌忽然扭过头来,她的目光茫然的落在他的手上。
再缓缓的移到他的面上。
一瞬之间,她愣在那里,手指松开来,手里的苹果从她掌心滑出,咕噜噜的滚到地上。
须臾,她忽然坐起身来,她面部变得扭曲,她张牙舞爪的挥着手臂朝着江衍扑过来,她尖细的嗓音在病房里响起:“江衍,江衍,我的孩子,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念念!”
那果然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
他昏迷的这些日子,她的病情还是不见起色。
她看着他,还是像是看到了有着深仇大恨的仇人。
他们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真实的存在,心口那处的血肉像是骤然间撕裂开来,痛意从最深处蔓延。
额角似有冷汗冒出,流进眼里,刺痛到眼睛都要睁不开。
他按着胸口去看秦挽歌。
站在她身侧的早已沉默等待的一众护士扑上去将她按到在*上,她的嘴里呜咽着,像是被困住的小兽。
主治医生拿了镇定剂过去,细长的针尖没入她的手臂,那些液体全部流进了她的体内。
她挣扎了几下,很快,就趴在病*上,再也不动了。
江衍看着看着,眼眶红了。
整个病房陷入一种莫名的沉寂。
顾祁轻咳两声,走过来,看着江衍:“走吧,送你回病房。”
江衍没出声。
顾祁知道他的意思了。
他招呼了*们,又浩浩荡荡的给江衍推回去。
江衍躺在病*上,面色有些苍白。
他怔怔的盯着天花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落寞的模样叫人看着很心疼。
顾祁走过来,顺带端了一杯水过来。
他将江衍扶起来,也没问江衍意见,睡了这么久不吃不喝光打点滴嗓子肯定又干又涩,电视里不都这么演的,病人醒了肯定要喝水什么的。
虽然他的反射弧有些长,这会儿才想起来给江衍喂水。
江衍很安静,他就着顾祁的手臂喝完一整杯水,然后再躺下。
歇了一会儿,他的面色看起来总算有一丝人气了。
他扭头看向顾祁:“医生怎么说?”
顾祁都没问他指得是哪件事,他跟江衍做了这么多年兄弟,从江衍穿开裆裤那年就认识他了,有些默契,不需要开口,便知道彼此的意思。
他靠在椅背里,看向窗外,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医生说,在她的体内查出了致幻剂成分,过量,那些东西彻底毁坏了她的神经系统,叫她陷入了精神上的混乱中,至于为什么她那么恨你,心理专家说,她应该是受了催眠,那些人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当着她的面,叫人演了一场戏,她错把假象当成了真实。”
后来没过多久,他们就找到了那个载过黑狐的司机,他说那晚,他看到那个眉骨上带了刀疤的男人拎了一个黑塑料袋,里面装的是两个人,轮廓很明显,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
警察通过那附近的村民也找到了他口中的那两个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个小女孩儿,背影像极了江衍和秦念,只是,他们都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了。
江衍沉默了很久,就在顾祁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忽然出声:“那场戏的内容,是假的我杀死了假的秦念。”
他的声音很笃定。
顾祁一怔:“我不知道。”
可下一瞬,江衍皱了眉头,这一次,不是陈述句,是问句,他沉沉的看着顾祁:“阿歌记得我的脸,就算是神志不清,也不应当看错我的脸。”
“警察在茗香湾搜到了人皮面具。”
话题至此,江衍明了了。
因为看到了那些,因为内心的精神世界受到了巨大的折磨,她才会那样的恨他。
她是那样痛苦的挣扎在那个虚幻的世界。
他应当拯救她,也必须救她。
顿了许久,江衍问:“这病有没有得治?”
“有。”顾祁顿了一秒:“但会很难。”
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很简单,一个疯子要变成一个正常人,却很难。
江衍想,不管有多难,他都要救阿歌。
―――――
心脏被刺是一种很严重的伤,江衍命大捡回了一条命,但该有的治疗和调整,是不能少的。
江衍在医院足足养了半年,身体才渐渐开始恢复。
大半年没见小秦念,他特别想小家伙。
这天终于忍不住,差张妈带了小秦念过来。
大半年不见,小丫头长高了,也变得更漂亮了。
可她的黏人半点没变。
一进病房,她就跟颗小炮弹似得扑进江衍怀里,哭的稀里哗啦,眼泪鼻涕抹了江衍一身。
等哭够了,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红红的。
她指着他的胸口:“爸爸,这里,疼吗?”
江衍面色一变,问她:“你怎么知道爸爸是......”
他千叮咛万嘱咐他和阿歌住院的消息不要告诉小秦念。
江衍目光有些不悦的看向站在一旁的张妈:“怎么回事?”
一见江衍要发怒,小秦念鬼精灵似得晃了晃他的手臂:“爸爸,跟阿姨没关系,是我自己偷偷叫司机送我来医院找你的,我问过这里的漂亮姐姐了,他们说,你的心脏受伤了。”
“......”江衍看着小家伙清明的眼睛,着着实实的给噎着了。
半晌,他叹一口气,这事也不怪小家伙,谁叫他的基因太过强大呢?
他摸摸小家伙的脑袋:“不疼了,爸爸没事了。”
“没事就回家好不好?念念晚上一个人好害怕,念念好想爸爸妈妈。”
他还没回答,小秦念又垂下头,一双小手来回揪着他的衣角,连声音都跟着低了下去,她问:“妈妈是不是病的很厉害?”
他盯着小家伙看了几秒,一把将小家伙抱进怀里:“爸爸会治好妈妈的。”
小秦念点点头,她软乎乎的小手抱住江衍,奶声奶气道:“我相信爸爸。”
江哲希站在门口,他看着江衍抱着小秦念,心口既酸涩又自责。
他亲手毁灭了自己曾经的美梦,却成全了小秦念以后的美好生活。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但看着小秦念的笑容,他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人不管怎么做大概都是会有遗憾的,他曾想过如果那天他没有告密,就那样看着父母逃走,就那样看着阿歌死在那个小黑屋里,现在一切会是怎样?
可一切都没有结果。
他遗憾,却没后悔。
心之所向,人间正道,这是他在书里看过的一句话。
犯了错,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就算那是他的父母,他也不能够维护他们。
就算那天他没告密,总有一天,因果轮回,他们还是要受到惩罚。
这一切,都是命。
他不恨任何人,他只是,有些难过。
真的,只是有那么一点的,难过。
他移开视线,静静的转身离开。
他逃进了洗手间里。
在那个寂静无声的小角落里,他蹲下,缓缓抱住自己,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哭够了,他去了病房。
江衍住院期间,他一次都没有来过,或许是因为心里的心结,或许,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江衍。
但他们总是要会面的。
就算是要走,他也应当跟他说句道别,感谢他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
他已经小学毕业,要升初中了,他考了榕城一个很不错的学校,寄宿制,一周可以回一次家。
他又长高了一些,有一米七了,站在病房门口的光影交汇处,笔直的像是一棵树。
看到他,江衍把小秦念放到一边:“你自己去玩一会儿,爸爸跟哥哥有话说。”
小秦念眼珠子一转,拉着张妈离开了病房。
江衍坐在病*上,安静的和江哲希对视,须臾,他朝着江哲希招招手:“过来。”
江哲希顿了一瞬,抬脚走过去。
他在病*前坐下。
江衍看着他,少年的骨骼愈发的强健,他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大人了。
他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谢谢。”
江哲希耸耸肩,扯出一抹笑:“我那天像不像是一个英雄?”
尽管他掩饰的很好,江衍却依旧看到了他发红的眼眶。
他哭过了。
那天,他一定很痛。
失去双亲的经历他曾真真实实的经历过,那种痛,是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而在这个男孩儿十二岁这一年,他经历跟他一样的痛。
不,他比他更痛。
是他,亲手将自己的父母送上了绝路,只为救出秦挽歌。
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江衍现在尚且看不清他的未来,但他猜,有朝一日,江哲希一定会活成很优秀的模样。
他说:“你做出了一个很正确的选择。”
江哲希垂下头,他笑到眼泪都掉出来:“我知道。”
只是,如果人死后真的有亡灵,那么在九泉之下的蒋南会不会恨他?
他不会知道了。
他快速的抹一把脸,他冲着江衍说:“我考上了市一中。”
江衍扭头看向窗外,那栋住院部楼房还高的老榕树长得郁郁葱葱,夏天快要过去了。
他说:“入学手续我会叫人去办理的。”
江哲希点点头,她又说:“以后,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江衍没问他原因,或许在茗香湾的那个家里,他并不快乐。
或许,他还需要一些时间,去忘记这一切。
他看着他,很郑重:“哲希,答应我,如果有什么事,记着,你还有家。”
家吗?
江哲希想到了秦念,这一瞬,他感觉很温暖。
就算他一无所有,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个小姑娘会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叫他哥哥,就够了。
“少爷!”就在彼时,张妈慌慌张张的闯进了病房。
江衍的眉轻蹙:“怎么了?”
“小姐她,她不见了!”
“怎么回事?你把过程详细跟我说一下。”
张妈平复了几秒情绪:“是这样的少爷,小姐刚刚跟我说想去洗手间,我就带她去了,我带她进去后,我就在洗手间门口等着,可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小姐出来,我就进去找她,可我发现......小姐不见了。”
这话听完,江衍就明白了个大半,感情,这小家伙又调皮了。
她是故意把张妈支开的吧。
只是......她是怎么在张妈的眼皮子下悄悄溜走的?
这个问题并不重要,此刻更重要的是,她去了哪里?
换个问题,这医院里,有什么地方他不让她去?
半晌,江衍掀开被子下*:“跟我来。”
张妈半信半疑的跟在江衍身后,江哲希也跟了过去。
穿过一个走廊,再往前走几步。
小秦念的身影就出现在视线里。
那是秦挽歌的病房门口,小家伙正踮着脚尖努力的透过玻璃窗去看病房里的情形。
她看的很专注,连江衍几人过来都没看到。
这一幕,叫江衍感到有些心酸。
他站在原地顿了许久,才抬脚走过去。
脚步声放大的那一瞬,小秦念回过头来。
看到来人是江衍,她立刻低下头站的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虚心接受教育的姿态。
江衍看着她那副摸样,心口软的一塌糊涂。
他走过去,蹲下身子,将小秦念圈在怀里,柔声问她:“想看看妈妈?”
小秦念点点头,从眼皮下怯生生的偷看江衍几眼:“我好想妈妈。”
江衍懂,她还只是个小孩子,长这么大大概都从来没有离开过爸爸妈妈这么久,她想秦挽歌,他懂。
他想了想,抬手将她刚刚把脑袋贴在玻璃窗上弄乱的刘海捋顺,他站起身来,牵住她的小手:“走,爸爸带你去见妈妈。”
“爸爸你真好。”
江衍轻轻一笑,推开房门。
不过,他没敢走进去。
秦挽歌的病情好了很多,医生说,她正在朝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如果这时候再受到什么刺激,之前所有的刺激,将功亏一篑。
房门打开时,他透过房门往里看,他的阿歌就乖巧的坐在窗前,她静静的盯着窗外发呆。
医生说,她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记得,她一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发呆。
他松开小秦念的手,将她往里推了推。
小秦念不安的转过身来:“爸爸,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江衍摇摇头:“妈妈的病不能看到爸爸,你去看妈妈吧。”
小秦念迟疑几秒,终于转过身,轻手轻脚的朝着病*走过去。
走至病*前,她仰着脑袋去看秦挽歌,她不敢直接扑到她怀里,她站在原地叫她:“妈妈......”
秦挽歌听到了这声音,她呆呆的转过脑袋来,茫然的看着小秦念。
过了一会儿,她挠挠头:“你是谁?
妈妈不认识她了,妈妈以前最疼她了。
小秦念看着那张日夜牵挂的脸,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她哭着说:“妈妈,我是念念啊,你不记得念念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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