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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奉的形象越来越清晰,留下的疑惑却越来越多,韩孺子有点后悔,更希望回到从前,杨奉是名一心想要培养出合格皇帝的怪人,而不是藏着仇恨、要给皇帝一个“教训”的复仇者。
又聊了一会,韩孺子派人送走侯小蛾母子,让他们与太后一同前往洛阳,单独留下不要命。
侯小蛾只了解从前的公子,不要命却看到了后来的权宦。
“随朕走一趟。”韩孺子起身,带领众人出宫,轻装简行,没用仪卫。
这是皇帝无所不能的时刻,他的行为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街上已经乱成一团,百姓要迁走,家中男子却要留下,生离死别之际,许多人就在街上号啕大哭。
韩孺子带领数十人疾驰而过。
这些天城里城外尽是骑马横行的士兵,百姓们早已习惯,自觉让路,然后继续哭着与亲人告别。
城外人比较少,大都是前往军营报到的壮年男子,在公差的看守下,十几人一队,默默前行。
敌军俘虏都已被调往迎风寨,看不到京城的乱象与临时征兵。
韩孺子没有进入军营,驰上一座高地,望向左右两座大营,鼻中呼出的白汽茫茫一团。
“杨奉是自杀的,对不对?”韩孺子问。
“我没看到。”不要命回道。
“你肯定知道一些什么,或者说能猜到一些。”
不要命沉默片刻,“杨奉的确说过,无所畏惧的皇帝是暴君、无所不知的皇帝是昏君,真正的皇帝应有所敬畏、有所不知。”
“嘿。”韩孺子冷笑一声,“杨奉想不到短短几年之后大楚就会面临生死危机,从皇帝以至平民百姓,全都有所畏惧、有所不知。”
“神鬼大单于孤军深入,没有立即大获全胜,却落入两面受敌的局面,被迫抛弃大量仆从之军,他想必更加畏惧。”
韩孺子笑了笑,“你是杨奉的好学生。”
“我只是学生而已。”
“杨奉归还太祖宝剑时,鞘内留下四个字,‘枭请收手’,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命点头,“大致明白,如果我没猜错,这是留给太后的警告。”
“太后?”
“上官太后,陛下难道忘了,上官太后曾经冒充过淳于枭。”
韩孺子一愣,很快恍然大悟,上官太后本人没有冒充过淳于枭,但她的确曾经派出几名心腹太监,假装是望气者,引诱众皇子皇孙参与夺位之争。
不要命继续道:“上官太后对望气之术感兴趣,手里可能还留有一些毒药,杨奉大概就是因此留下警告,让上官太后老实一些。”
“孟娥估计猜出了真相,所以将纸条的内容告诉了上官太后。”韩孺子又笑一声,孟娥总是不肯对他说出全部事实,她与杨奉倒有一点相似,喜欢制造神秘。
疑惑消除,韩孺子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有些失望,“那本书又是怎么回事?杨奉拿到之后为何意兴阑珊,连病都不想治了?”
“那本书,有一部分章节是杨奉写的。”
“嗯?”韩孺子又一次意外。
“书早就有了,在武帝时曾流入过京城,杨奉那时候还年轻,与一些读书人评论此书,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各写一段,与此书订在一起。”
“杨奉那时候要造反?”韩孺子讶然。
不要命笑道:“陛下以为那是造反之书?”
“据说如此。”
“陛下有没有想过,教人造反就是教人做皇帝,所以造反之书也是帝王之书,当初在京城读书人眼里,这本书与造反没有半点关系。杨奉为何意兴阑珊?因为他追寻了半生,结果源头早在他手中,他却没有认出来。同样一本书,有人以为是帝王之术,有人却当成蛊惑人心的秘笈。最让杨奉无法理解的是,有一部分内容就是他亲自写的,望气者从中领悟的含义却与他的本意背道而驰。”
“怎么会有这种事?”韩孺子对这本书更加好奇,可惜书已经毁掉,只剩下三页。
“我不爱读书,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杨奉大概觉得世事如此,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在别人眼里却是另一回事。杨奉一开始想教训皇帝,后来又想培养皇帝,结果都没有如意。”
“杨奉……”韩孺子想问思帝的事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对杨奉,他知道得已经太多,不如留些秘密,“多谢,朕受益良多。”
不要命嗯了一声,扭头看去,不远处,数十名侍卫与卫兵都在盯着他,其中几人手握刀柄,在他们眼里,不要命总是个危险人物。
“杨奉留给我的任务都已完成,他的妻儿今后也不需要我的照顾,不管陛下怎么想,我可是终于解脱了。告辞。”
“你要去哪?”
“看心情,可能跟着大家一块去关东避难,可能留在京城静观其变,可能回老家看看,虽说没人能记得我,但我还记得一点东西,也有可能去刺杀个把人。”
“那样没用,你为什么不加入楚军,与众人一块抗敌?”
“陛下忘了,我加入过楚军,和南直劲一块去烧过满仓城,老实说,战场不适合我,人太多,场面太乱,我施展不开。”
“那也没必要白白送命。”
“呵呵,我开始理解杨奉的意思了,我之慷慨赴难,在陛下看来却是白白送命。同理,陛下之决一死战,在我看来……”不要命突然不说了,大笑几声,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韩孺子没动,也没派人阻止,仍然遥望军营,良久之后,对身后众人说:“去军营。”
这是一次意外到访,营中将士都没有准备,尤其是新兵众多,连兵甲都没领齐,对军官的命令更是茫然不解,但是一听说皇帝来了,全都拥来,挤在道路两边观看。
一名卫兵前驱,一路大喊“陛下驾到”。
韩孺子骑马驰过营地,目光与众多士兵接触,有人心慌意乱,跪下磕头,有人兴致盎然,笑呵呵地与皇帝对视……
韩孺子拔出太祖宝剑,高高举起,两边突然响起“万岁”的呼声。
到了尽头,韩孺子调头,收起宝剑,等卫兵再次列队之后,他控马缓缓前行,向两边的人大声道:“大楚必胜,朕与众将士同战。”
万岁的呼声又起,逐渐被“同战”代替。
韩孺子连去多座军营,入夜才回城里。
函谷关的樊撞山与崔腾不召自来,尤其是崔腾,听说父亲下落不明,他一定要参战。
韩孺子没有劝阻,只要不影响大局,他愿意让每个人自主选择。
他回寝宫坐了一会,命人叫来景耀。
景耀还没来得及去守墓,很快赶到。
韩孺子身穿戎装,手扶剑柄,站在屋地中间,神情冰冷。
景耀心中一惊,立刻跪下,“陛下。”
“你好大胆啊,景耀。”
景耀又是一惊,连磕三头,“臣胆子不大,陛下……”
“敌军攻城那一晚,是你给上官太后传信?”
景耀抬起头,茫然道:“是,臣对陛下说过了。”
“嗯,你还有没说的事情吗?”
景耀神情微变。
“朕待你如何?”韩孺子问,握紧了剑柄。
“陛下不念旧怨,将臣由卑贱处拔救出来,大恩大德,臣虽万死不足为报。”
“朕不要万死,只要一句真话——上官太后藏着的东西去哪了?”
自从得知杨奉的四字留言是给上官太后的警告,韩孺子就知道事情还没完,杀死桓帝、思帝的毒药肯定还在。
景耀接连磕头,却不肯开口回答。
韩孺子慢慢拔剑,剑身出鞘一尺,他停下了,“在慈宁宫?”
景耀磕头更紧,仍不开口,但已默认。
韩孺子收回宝剑,“你一点没留?”
“臣留之无益,臣将去守墓,再没有回皇宫的机会……”
韩孺子相信景耀的话,大步出门,景耀瘫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慈宁宫已经收拾妥当,宫里人剩得不多,这回都要随太后一同迁宫,只有刘介例外,“总得有人看守皇宫,我是中司监,责无旁贷。”
韩孺子停在慈宁宫门口,与刘介聊了几句,同样没有劝阻。
夜已经很深了,慈宁太后尚未休息,站在屋子里四处打量,“好多东西都带不走,唉,真是舍不得。”
“带不走的就留下吧。”韩孺子站在门口说。
慈宁太后看向皇帝,“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母亲。”
慈宁太后露出一丝惊讶,皇帝很久没叫她“母亲”了,两人一直以“陛下”、“太后”互称,若在从前,她会纠正皇帝,今天却感到亲切,“陛下一定能大获全胜。”
“母亲还记得我被杨奉接走的那个晚上吗?”
“当然,至死不忘。”
“临别之时,母亲对我说,‘除了你自己,别相信任何人,也别得罪任何人。’”
“亏陛下还记得。”
“我该相信母亲吗?”
慈宁太后哑口无言,盯着儿子看了好一会,缓缓道:“景耀多嘴?”
“与景耀无关,是杨奉,他留下一点线索,我今天才弄清楚。”
“嘿,阴魂不散的太监,我一直很讨厌他。”
“上官太后毒杀先帝,本意是为思帝夺位,可在思帝眼里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上官太后之悲,皆源于此。”
慈宁太后转身,走到一只箱子前,打开箱盖,伸到最下层,摸出一个小木匣,双手捧着,递向皇帝。
韩孺子走过来,接下木匣,“都在这里?”
“有必要分开放吗?”慈宁太后语气稍显生硬。
如果能用在神鬼大单于身上,这东西倒是不错,念头一闪而过,韩孺子告退,回到泰安宫,景耀已经不在,他让太监找来一些菜油,浇在木匣上,一烧了之,从始至终没有开匣。
终于,他了无牵挂,可以放心与敌军一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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