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盖房子的事也无人再提起,我妈始终没有见到白小红,事实上我后来也很少见她。
尽管我妈总是催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多开放啊,你别一天到晚忙地里的,没事去桃园找小红玩会儿,带着她去城里看看,买点东西,咱家里又不是缺这点钱。你这老不去找人家,也木定下来,叫人家闺女咋想哩,跟咱家多端架子一样。”
我却因为这种种的事,一直拖着没去找她,而她也一直没再来找我,我甚至觉得我们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那些秋天里发生的事情就是做了一场梦,过后就烟消云散,不着边际了。
初冬刚到,我爸就被高峰送了回来。
高峰回来的时候满脸是伤,胳膊还打着石膏,把我爸往家里一放,没等到我妈回来就扭头要走。
我拉着他问怎么回事,他刚开始不说话,后来问急了,竟然当着我的面“唔唔”地哭了起来。
这个男孩子在我眼里从几岁开始就已经是男子汉了,我见过他跟别人打架打到头破血流,见过他被我爸妈吊在屋里的横梁上打的皮开肉绽,见过他血流如注,也见过他脚上扎着玻璃碎片还能一跳一跳地跟别人追着打。可是没有见过他这样哭过,他有时候大概是真的伤了,也只是流几滴眼泪,无声地擦掉就全部干净了。
我一直等他哭完,才在脸盆里舀了热水端到他面前,又把毛巾在盆子里浸湿递给他。
他一把抓过去,在脸上摸了一把说:“哥,咱爸是老实人我知道,我从小也木想着指望着他弄啥。小时候咱俩挨了多少打,不管是怨不怨咱,回来都是往死里打,我也不说啥,那个年代,他们有他们的苦,咱们还小不懂事,在外面惹了事,惹了他们生气,回来打一顿就打一顿。可是现在都啥时候,他还是这样!”
他说着声音就又哽住了,歪着头,眼睛看着门口,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说:“前几天几个赖皮到铺里找事,不就是几个无赖吗,我压根也木放眼里,乔楠还帮着我打哩,你猜咱爸咋弄哩?他上来抱住我……。”
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自己慌忙拿毛巾捂住。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话安慰他,对于我父母打我们的事我自己也是一肚子的气,但是毕竟他们也是父母,也有苦衷。像我妈说的,如果没有他们打着,我们俩人也许早就匪了,不是被别人打死就是抓去坐牢。
其实在长大的过程中已经慢慢理解他们的用意,但是被打总还是心里难过。
高峰已经拿开了毛巾说:“哥,四个人打我一个,他还抱住我,把乔楠都踢到桌子腿上,头都撞破了,到现在还在医院里呢。我是不再用他了,我也想通了,你要坚持你的,我也管不着,咱爸咱妈以后要我花钱出力的我也没有二话说,但是我也真指望不上你们了。这个家穷了这么多年,来来回回哩踢腾,连一点起色都木有,还硬是按着不叫出头,我也想不明白是咋回事,以后我也不打算再回到这儿住,乔楠他们家是市里的,我们结了婚我就把户口签到他们的本上,算是入赘得了,就当咱妈二胎生了个闺女,嫁出去了。”
我笑着说:“你看起来是个大人,这说起话来咋还是小孩子气哩,你说是闺女就是闺女了,你也不问问咱妈?当男孩养了这么多年,指着你养老送终哩,你就变成闺女了?”
高峰咬着牙不说话,我也只好叹了口气说:“咱俩从小一起长大,咱爸咱妈是啥样哩人,咱样比谁都清楚,就是一个老实,再没别的,总是怕咱惹事,然后担不起来再闹出更大的祸。咱爸你不使他算了,咱爸那人干粗活习惯了,去你那里他也木个眼色,插不上啥手,你再找找人,实在不中我去给你帮一段时间。不过这事我想着咱爸可能是这样想哩,就是抱着你不让你打,别人也就不打了,事大概就过去了。”
高峰一听最后又扯到这事就跳了起来:“他有毛病啊,几个人硬往我头上打,他看不见?还死抱着我不放,你说我要是强挣把他再甩倒了,摔出个啥好歹咋弄,不挣就这么给别人往死里打。我求他他都不放手,我也是服了。乔楠都看不上,抡一张凳子就砸了过去,给一个王八糕子一胳膊甩了出去。这几个人我也记住了,只要不出这个市,早晚有一天有他们哭的时候。”
我回头去看我爸,他也正垂头丧气地一个人坐在我睡觉的屋里。我们在那边屋里说的话,他一字不漏地全都能听见。看见我过去,也是一脸泪,撇着嘴说:“鹏鹏,都是您爸无用,害的您兄弟俩跟着受苦。”
我不知道我们家的男人们是怎么了,也或者别人的家的男人也会哭,只是我没有看到,就像我们家的男人哭的时候别人也不会看到一样,但是此时他们两个人的哭却让我倍感艰辛。我们做错了什么,老实巴交的做人,勤勤肯肯地做事却总是生活不得意,处处受人欺负。
到我妈回来的时候,三个男人都情绪稳定了,她不明所以,看到高峰的伤,惊问道:“咋了,峰峰,咋弄成这样?”
高峰含糊地说:“木事,摔哩了。”
我妈一边心疼一边怪他说:“是不是又是骑摩托,那东西你还是别骑了,出门就坐个车又咋了,慢是慢点,安全啊,你看你骑着那个车跟飞风似的,我看着都怕。”
高峰答应着没多说。
我妈就忙着给他们准备吃的,边准备边问伤势如何,会不会有后遗症。
等高峰吃了饭,就忙着要走,我妈问:“你爸不去了?”
高峰说:“那儿挺累的,叫他在家歇着吧,我那儿这会儿也不缺人,就是我得去看着。”
我妈根本没想那么多,送走高峰就回来问我爸的情况,我爸也没细说。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妈一直也不知道我爸最后没去市里的真正原因,而我心里也一直觉得愧对高峰。
在他创业的路上我们没有给过他一分钱,也没给他出过一分力,他虽然有父母兄弟却在那样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人拼博。白小红说的对,我弟弟才是我们家了不起的人。
这年冬天我爸和我都在家里休息,冬天的菜本来就少,而我也习惯了去菜场,家里就又养起的几头羊每天由我妈放着,他无所实事,到处转悠,反而显到很局促。
他私下里跟我说:“鹏鹏,要不你跟峰峰说说还让我去吧,我以后啥事也不管了,就去给他照看着摊子,他那里人多手杂的,有时候东西扔在外面就忘了,我去了就给他收拾个东西就中,还做饭,别哩啥也不管。你看我不在那儿,他们连个做饭哩都木有,都是在外面买着吃,又贵又吃不好。”
我没有答应,不是因为不同情我爸,而是太心疼我弟弟,我不想让他再次面对同样的事。对于我爸爸我太清楚了,他虽是这样说,如果再出同样的事,他几乎是惯性的首先会去压制我弟弟。就像我妈一直到现在都会觉得我们家穷,我和高峰都不是好孩子一样,她打心眼里觉得我们应该去降低标准,因为我们各种条件都不足。这已经是他们生活的习惯和准则,不可能因为一句话或者一件事而改变。
而高峰那里,我自己去过一次,那时候他的胳膊已经有些好了,但是还不能做重的活,请的两个人也都是不爱管事的孩子们,能玩则玩。生意明显冷清下来,只有来一些小的轻的活就做一做,稍重一点的复杂的就只能推给别人。
看到我去,他显然没料到,从满是灰渣的车底躺着退出来说:“哥,你咋来了,家里不忙了?”
我说:“冬天,也木啥菜了。你胳膊好了木有,乔楠呢,这会儿木事了吧?”
他站起来说:“木事了,都好了,她早上班去了。”说完就对着不远处的两个男孩子喊:“刚子,梦凡,您俩把这边的螺丝拧上就木事了,我出去一下。”
说完领着我进了他铺子旁边的饭店里,点了三个菜,两瓶酒说:“来,哥,咱俩喝点酒。”
我把瓶酒打开,先给他倒了一杯,多少有些感叹地说:“咱俩好几年木在一块喝过酒了吧?”
高峰一听就笑了:“你做梦里吧?咱俩啥时候在一起喝过酒啊?我十几岁就出来了,那时候还不懂喝酒,等知道了这边又天天忙不开,回去的都少,等忙开了又有了乔楠,逢年过节我回去一次,她就嚷着也跟回去,连跟你说话的空都木有,还喝酒哩。”
那天我们最后喝了多少瓶也不记得,只是他那两个小徒弟来找高峰的时候,他醉着笑说:“哥,我说的话你可不能放心里,咱爸虽说年龄有那么大,但是真是啥事不懂,但是你不一样,你有学问,知道人情事故,你就是在家里呆的了,从小被咱妈管着,长大了也木有离开,所以一直就觉得自己啥也不中,但是你在我心里就是我哥,一直都是我亲哥。”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变成三个人,变成更多人,最后变的什么也没有,自己无意识地接受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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