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的火焰终于在半月之后熄灭。然后天空中开始下起“大雪”。
这雪却不是真正的雪——而是因为阵法在即将停止运转之时无人持护,因此灵气外泄、真火外泄,将附近的一小片森林引燃了。
被引燃的,正是从前凌空子与白云心争斗时被引燃的那一片森林。它们在夏末时经历新生,又在初秋时再遭劫难。草木燃烧之后产生的白色飞灰洒满渭城周边的区域,仿佛冬季提前到来。
此刻李云心站在石林群山当中的一座如利剑一般直冲上天的山峰上,远眺数里之外的陷空山。
石林群山由许许多多这样的山峰组成,而陷空山是最高大雄伟的一座——在从前。
因为眼下陷空山已经不那么高了。
第一眼看到那邪王的居所时李云心微微吃惊。
陷空山倾塌了一半。仿佛一根獠牙被拦腰折断,倾倒的上半部躺在布满砂砾的戈壁上,看起来凄惨极了。
这应当是那一夜附身睚眦的九公子与邪王争斗的结果。即便有阵法禁制持护,但玄境的妖魔仍使邪王遭受可怕的损失。李云心觉得这笔账会有一半被记在自己的头上。
不过他并不很担心。
毕竟……眼下他也是可以狐假虎威的人了。
他在两日前安排好洞庭当中的事情,启程前来陷空山。但在不久之前遇到去而复返的睚眦——但说是“去而复返”也不恰当。毕竟当日“去”的只是九公子。
眼下睚眦与李云心并肩站在山顶,同看陷空山。
“……所以说目前就是这样子的形势。”睚眦已经与李云心说了一刻钟的话,眼下在做最后的总结,“当年真龙降伏天下群妖,形势初定。她虽是顶尖的强者,但毕竟天下这样大,她又是一人。所以分化出我们九子协助她镇守天下。你是聪明人,应该晓得这不是什么好法子。咱们是妖魔——又不是那些世俗间的帝王家。”
“九子携神龙的威名拥有自己的封地疆域。时间一久便要尾大不掉。世俗间的帝王家尚且没有亲情,妖魔中的帝王家又能有几分呢?但龙族可以不亲近,却不可以内斗——一旦龙族之中起了龃龉,天下群妖便又会心思动荡。”
“因而这些年我们是在借势——借天下的大势。只要各地的妖魔心思各异,真龙就还需要我们九子。我们的势力越来越强大——只要不超过真龙可以容忍的范畴,那么就越安全。这一点你也应该晓得的。”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看李云心:“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二哥我曾经帮过你的。”
李云心眯起眼再看看陷空山,终于笑了笑:“这些道理我都懂。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子——世俗人看皇帝,觉得天下一切都是皇帝的,皇帝拥有绝对权力。但实际上真相则永远是中央与地方之间的权力博弈过程——从一个王朝的开始,到一个王朝的终结。”
“同样的道理,真龙也并没有绝对的威势以及权力。你们在借势,她也在借你们的势。你们之间是一个危险的平衡。那么二哥——”李云心转脸看他,“你想要我学你们,也做一方割据的妖王?”
睚眦迟疑片刻,微微皱起眉看他:“听你的口气——你不想这样做?”
“想。但不能。”李云心转过头轻出一口气。
他已经同睚眦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其间没有看到陷空山中有任何小妖出入。
那一夜的大战造成大量的土石坍塌,眼下那些石块、土堆都堵在洞门口,却没有人来清理。
李云心对邪王谈不上完全了解,但晓得这应该不是他的性子。那么……是受了重创,以至于无力再聚集群妖了么?
倘若当真如此……
他手中那副八珍古卷之一《武松怒打kitty猫》可就该是“有德者据之”了。
然后他才继续说道:“二哥你想一想看。你们当初被分封、成气候的时候,是天下初定。真龙比这一两千年来的任何一段时间都需要你们的帮助,所以允许你们做大——甚至是热切希望你们尽快做大。”
“可是到现在怎么样。妖魔世界已经稳定了一两千年——对于妖魔来说时间不算太久,但也不算太短。如今的情势不说稳定,但也算不上岌岌可危。我在这种时候、在很多人都不晓得我是谁的情况下开始搞事、和自己唯一的靠山做对——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
睚眦眨了眨眼:“嗯?”
“——嫌命长。”李云心叹了口气,“所以说你们从前的法子对我而言行不通。二哥想要拉我入伙……眼下不是个好时机。但你毕竟帮过我,我至少可以保证以后不会叫你常常为难。”
睚眦狐疑地看着李云心:“你说的是真心话?你不是这样的人——难道你只想做一只忠犬?”
李云心微笑着摇头:“不,不是一只忠犬。而是一只恶犬。真龙要我咬谁,我就咬谁。比谁都凶恶、比谁都残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么?”
睚眦觉得自己不是很懂这个李云心了。他渐渐意识到这家伙头脑中的想法比自己所预料的还要多得多。
他是个奇怪而危险的妖魔——你很难用常理去揣度他。
因此睚眦道:“你说来听一听。”
“我觉得我之所以能够被真龙有限度地接纳,是两点原因。”李云心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点是因为我晓得如何变成龙子,叫龙脉多一分。但只有这一点还不够——真龙可以轻易逼问出我的秘密,然后把我随手丢掉。”
“但之所以对我以礼相待甚至给我封号封地,是因为我很强。”李云心竖起第二根手指,“这是第二点。我的强不是说出来的,而是杀出来的。她晓得我是个战斗力爆表的家伙,因此相比榨干了随手丢在一边,还不如好好用一用。”
“这两点是我现在能够站在这山顶和你谈笑风生的原因。少了其中任何一个,我现在就是一具尸体。在二哥你这里,不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才乐意帮我的么?说一句很中二的话——在这个世界没有实力,什么都不要谈。”
李云心顿了顿,转头认真地看他:“但实力可不只是你的境界有多高,身体有多硬。”
他抬手指指自己的脑袋:“有脑子也是实力,懂得借势也是实力。我的境界没有你们高,根基没有你们深。所以要抱大腿,所以要做恶犬。做恶犬有什么不好?譬如说真龙现在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搞定渭水——她为什么这么干。”
“压根不是因为她想要什么试试我的实力如何。在她给我这个考验的时候,她就已经认可了我的实力。她这样做,只是为了借着我的势,叫渭水附近不听话的妖魔们再闻风丧胆一回。从前九公子分封在渭水,结果道场只有渭城那么一小段——这是在扇真龙的耳光、挑战她的权威。”
“我不知道她从前是因为什么事没工夫来料理此处,但现在我知道,她想要我去把那些妖魔狠狠地咬一口。也许她之前在洞庭布局引来道统也是为了让道统把那些妖魔咬一口。”
“那我就去咬咯。”李云心开心地笑起来,“我手上有神龙令,这渭水又是我的封地。谁不走,我灭谁。杀个干干净净最后这口锅真龙还要帮我背一半——我的那一半呢,他们又不敢来搞我。因为搞我就是搞真龙。”
“所以二哥你看,我做了这恶犬,得了自己的封地、手底下还收了一票小弟。杀人越多越狠,大家就越怕我畏惧我,真龙就越满意我信任我——是不是比你们闷声发大财要高明一些?”
睚眦听了李云心一口气说这些话,沉默片刻。然后微微皱眉:“但绝大部分只是你的推测。”
李云心哈哈一笑:“很多事都是我的推测。但我是聪明人,所以我的推测一向很准。”
然后又道:“二哥还有事么?没事的话,我要去搞人了。”
睚眦便道:“那么以后呢?”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直到成为双圣、真龙的那一天之前,咱们都只是随波逐流的浮萍罢了。”李云心说了这话,纵身跃下山崖,“二哥保重。很多事情不必分敌我——利益永恒。”
这新晋的龙子李云心声音还未消散,身影便已消失了。
玄境的大妖魔睚眦独自站在山顶往他去的方向看了看,脸色平静下来。
随后他微微一笑:“好。是个好家伙。”
……
……
陷空山前已是一副破败荒凉的景象了。
李云心在二十多天前来此的时候,这里正热闹。各路妖王来赴血肉宴,十几个小妖在门前迎客,蛇精七段锦也在迎客。
但如今门前的土石堆中散发着浓重的恶臭,苍蝇在其上嗡嗡盘旋飞舞,好像一阵浓密的黑雾。
李云心走过来,蝇群便哄的一声散开——因此他看到下面的模样。
大量的残肢断臂被埋在土石堆里,偶尔露出半个腐烂的头颅。看模样这些是属于各路妖王和他们带来的小妖的。九公子那一夜带来可怕的杀戮,来此赴宴的妖王无一幸免。而今他们的尸首堆积于此,无人打理。
他还看到一些生活在这片戈壁中的鬃狗三三两两地在远处虎视眈眈,其中两三只口中还叼着断臂。
妖魔们生前吃人肉,死后被鬃狗们吃。也算是某种循环了。
李云心看了一阵子,迈步往陷空山内走。他没有遭遇任何阻力或者异象——看起来陷空山中的禁制的确消失了。
通往山体内的山洞里同样布满血肉的痕迹,李云心微微皱眉一路走到山体内的悬崖上,往下看了看,发现里面不是完全黑暗的。
先前全魔乱舞的广场中心有一堆孤零零的篝火,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篝火旁,倚靠着一块从上方落下来的大石。
这陷空山虽说断了一半,但顶上仍有遮掩,似乎只有中下部才是中空的。
篝火的光芒只照亮一小片区域,好像无尽黑夜中的一点如豆灯火。李云心想了想,纵身飞跃下去、落在篝火旁。
火堆边半躺着的果然是邪王。
只是邪王已经没了从前的威风模样——口中一对大牙断了一只,头上一对犄角则全断了。身上的盔甲也破烂,零零碎碎地在躯体上挂着。
像他这种妖魔的盔甲不是外物,而是真身的甲壳所化。既然如今盔甲无法修复,便意味着真身严重受损。
通俗地说,就是快要挂掉了。
他也是玄境的妖魔,与睚眦只差一个境界而已,且有经营多年的法阵加持。但争斗一夜的结果竟是这样子——玄境之上的境界差异,果然大得可怕。
邪王略显吃力地抬头看了看身处光亮与黑暗交界线当中的李云心,然后又垂下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喘息几声才道:“好哇……你竟没有死。”
“早有人对我说,你到了哪里……哪里就要被算计……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我命不久矣了……你又要来做什么了?”
李云心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邪王面前看着他:“如今我是真龙子,真龙叫我来收复渭水。本想着庆国境内这段属你的势力最大,所以要先拿你来开刀。哪知道你这样子了。真是……”
“开心。”他说着又走一步,在篝火堆旁坐下了,“把那幅古卷交给我。这样你死掉之后我就只借你的尸首一用,不对你做其他的事。”
邪王再次喘息几次,胸膛仿佛起伏的风箱:“我……不……给呢?”
“那就把你的神魂炼成铃铛。我每碰那铃铛一次——”李云心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铃铛来。
这铃铛是从前红娘子在三河口龙王庙外的木亭中送给他的——以庙中庙祝的魂魄炼制。
“叮铃铃一响,你就要忍受一次神魂被伤害的痛苦。直击灵魂无法抵御,且保证你受足百年千年的折磨。”李云心伸手弹了弹那铃,“就像这样子。”
邪王闭上眼睛,笑了笑。随后又睁开:“本王可……不是……怕你的手段。只是,懒得多事了……”
然后他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在这里。来……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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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第三卷结束了,第四卷开始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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