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夜。
京城,建昌侯府。
张延龄浑身酒气摇摇摆摆回到家中,一头扎进内院,这几天他刚收了一房妾侍,就算是出门在外也都惦记家中的美娇娘,经历宦海沉浮,张延龄对于身边的女人更加着紧。
就在张延龄准备趁着酒意胡天黑地一番时,门房在门外启奏:“老爷,大老爷过府来访。”
张延龄一听很扫兴,不得不暂时放开眼前粉颊羞红的女人,简单整理过衣物,从内院出来,脚步蹒跚地到了前面正厅,此时张鹤龄已等了他一段时间。
“大哥,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突然有兴致登门造访?”
张延龄好事被人打扰,感到很扫兴,不自觉嘟起嘴,不过他也明白,现在一切都要靠着家族,他自己又没什么本事,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跟随兄长的脚步,紧贴宫里的张太后。
张鹤龄看着张延龄醉醺醺的模样,轻轻皱眉:“看你这样子,喝了不少吧?赴的谁的酒局啊?”
张延龄笑道:“这不是京营那些老部下请我喝酒么?咱们现在的地位,京城内已无人能抗衡,喝点儿酒算什么?这几天上门送礼的人不少,不过我听大哥的,说不收就不收……只要功名利禄在手,那点儿蝇头小利算什么?呵呵。”
张鹤龄听弟弟说话口齿不清,更加担心,坐下来道:“先喝点儿茶醒醒酒,咱们坐下来慢慢聊。”
“聊啥啊?大哥,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别老往我这边跑,我自己知道分寸,也清楚现在身上背着的担子很重,但也不能不让人休息吧?这会儿三更鼓都敲响了,我已经睡下又起来,真是折腾……”张延龄道。
张鹤龄板起脸来:“我下午进宫去见过太后,有些事,不能不过来跟你说一声……你不想听听?”
张延龄不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坐下,低着头一语不发,这会儿他酒上头,感觉脑袋千钧重,连抬起来都困难,只能半眯着眼睛,做倾听状。
张鹤龄继续道:“太后娘娘的意思,陛下銮驾已过居庸关,估摸过些时日,就该到宣府了!”
“呵呵,这不很正常么?如果到不了……那才有趣呢……”张延龄顺口说道。
张鹤龄板起脸来:“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想诅咒陛下步当年英宗皇帝土木堡之祸后尘?这种话千万别乱说,就算当着你心腹的面也别说,他们可能会把事情传扬出去,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朝中可是有不少人紧盯着咱们兄弟!”
张延龄一甩手:“大哥,这还用得着你来提醒?当我是傻子么?”
张鹤龄叹了口气,显然对弟弟不太看好,摇头轻叹:“太后的意思,是让咱们死死地守着京营这一亩三分地,一旦出什么事,立即站出来主持大局。现如今五军都督府那些勋贵都没什么脾气,只要咱们打着太后的旗号行事,料想不会有人干涉咱们接管京营……就是吏部何尚书那边……”
张延龄道:“大哥,你之前不是说早有对策么?按照当时所议,找人把何鉴那老匹夫结党营私之事透露给皇上身边的人知晓,总有人为表功会在皇上面前告御状。”
张鹤龄不无担心地说:“说虽如此,但现在皇上那边动静全无,就怕没人敢进言……陛下这次出征可说非常武断,朝野大多数人都在劝阻,就连陛下身边那帮太监也多不赞成用兵,你觉得陛下面前有谁会帮咱们做事?还有你……我最担心的就是你……”
“大哥,你能不能别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扯?我又怎么了?”张延龄显得很不耐烦。
张鹤龄看了一眼侍候在门口的奴仆,轻轻挥了挥手,这些侯府下人都很有眼力劲儿,弓身退出房间,顺带把门从外面关好,张鹤龄这才道:“我且问你,你说不收礼,真的做到了?千万不要落人把柄……”
张延龄道:“从古至今,向权贵送礼的人少得了?陛下出京后,太后立即下懿旨,咱们兄弟迅速带人接管了京营,名正言顺,就算偶尔收点礼物,谁敢说三道四?”
张鹤龄摇了摇头:“如果只是普通礼物,那也罢了,就怕事情不那么简单……我且问你,这段时间是否有人暗中给你送礼,还劝说为了保密,最好不要把送礼人的姓名和数目记录在册?”
“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张延龄一脸诧异之色,显然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张鹤龄叹道:“我怀疑,京城有人背叛了朝廷,充任外夷细作,你收到的礼物,可能是鞑靼人送来的。”
“大哥,你担心过甚了吧?鞑子闲着没事干,千里迢迢到京城来送礼?就算要收买人,也应该是送给边境那些将领,方便用兵不是吗?鞑子几次侵犯大明京畿之地都吃了大亏,他们能把沈之厚干掉,已经是烧高香了……这次沈之厚有备而去,鞑子汗庭怕是吓得瑟瑟发抖了,还会顾忌京城这边的反应?”张延龄不屑地道。
张鹤龄道:“别怪我没提醒,如果有人前来送礼且形迹可疑,一定要防备……为避免出状况,礼物一概不收最好,免得御史言官对你我兄弟说三道四!”
“知道了,大哥说话太啰嗦,让人厌烦!”张延龄翻着白眼说道。
张鹤龄站起身来:“这几天,京营会逐步加强京师内外防御,防止有人往城内偷运货物,以前的教训很深刻,如果遇到走私的人,一律抓起来,不能有任何姑息……你千万别想从中渔利,这是咱们兄弟重回权力中枢所做的第一件事,一定要办好,不能有丝毫马虎!”
“大哥,你这都跟谁学的?咱们兄弟又不是第一天管京营,这些道理能不懂?你赶紧走吧。嫂子在家里应该等急了!”
张延龄催促着,准备送张鹤龄出门。
张鹤龄没好气地道:“看你这鬼样子,一点做大事的气魄都没有……你千万要戒骄戒躁,酒水少沾为妙!为兄走了!”
说完张鹤龄转身离开,没有让张延龄出门相送。
张延龄回到堂上坐下,脸上露出诡诈的笑容,嘴里喃喃道:“有银子不赚,那才是傻子!”
……
……
张鹤龄走后,张延龄把管事叫来。
“侯爷,您有事吗?”
管事名叫黄玉,以前在建昌侯府内根本不入流,但现在随着张举等老家奴入狱的入狱,砍头的砍头,一大批新人顶了上来。
黄玉虽然没什么头脑,胜在出手狠辣,执行力绝佳,这也是张延龄最看重的地方,此人长得尖嘴猴腮,面相不佳,这是张延龄以前嫌弃不肯重用的原因。
张延龄问道:“之前让筹集的那批货物,是否运到京城来了?”
“是,侯爷,三千多两货物已交付,足足赚回五百两,下午刚入了帐。”黄玉眉开眼笑道。
张延龄很不满意:“才这么点儿?”
黄玉脸上的笑容淡去,耐心解释:“侯爷,您也知道现在京城的情况,这次出征乃是沈尚书领兵,百姓都深信一定会取得胜利,战火不会燃到京师来,所以少有人囤积物资……还有就是朝廷提前调运大批粮食到京城,打压物价,一旦有人囤货涨价,就有人大批出货,现在许多商人都在观望!”
张延龄皱眉道:“朝廷提前准备了物资?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清楚是谁在具体负责吗?”
黄玉摇头:“小人哪里敢管官府的事情?其实现在每笔生意能有两成的利润已经相当不错了……”
“嘿,这可稀奇了,马上就要打仗,京城周边俱都戒严,这样还不能赚大钱,难道大明百姓对沈之厚已到顶礼膜拜的程度?”张延龄显得很不理解。
黄玉道:“侯爷,更大原因还是朝廷应对得法吧……要是我预料不差,应该是兵部和户部那边做出周详安排,京城几个大仓库都装得满满当当,民间都在传,说是如果京城被困,光是几个大仓库里的粮食,就能百姓吃上几年,根本没必要紧张。”
张延龄骂道:“是哪个天杀的传扬这种话?”
“这个……小人不知消息源头,得靠侯爷派人去查才行。”黄玉道。
张延龄打量着黄玉,道:“黄玉啊,你跟本侯几年了?”
“大概……五六年了吧,小人对侯爷忠心耿耿,绝对不比家里那些老人差!”黄玉恭敬地说道。
张延龄点点头:“五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本侯看人很有一套,知道你有本事,之所以没早些提拔,是因为对你不了解,但现在不同了,本侯正值用人之际,准备调拨些人手给你!”
“多谢侯爷,小人一定倾尽全力为侯爷办事!”黄玉一脸荣幸。
张延龄脸色严肃,“本侯调拨人手给你,不是让你耀武扬威,败坏本候名声,你要带着人手,把本侯委派给你的差事完成,做得好重重有赏,如果做的不好……以后不用再来见本侯!”
黄玉赶紧领命。
张延龄嘴上嘟哝道:“本侯也奇怪,怎么京城内外都被本侯控制了,居然还赚不到大钱?光是接受那点儿孝敬,根本不够塞牙缝的!”
黄玉道:“侯爷,您看要不这样,咱们派人去把那些关门歇业坐等涨价的商家的店铺给查封了,就说他们跟狄夷私通,囤积居奇,发国难财,趁机把他们的货物都抢夺回来,您看……”
“可行!”
张延龄点头道,“不过不能把事情做得太过明目张胆,今时不同往日,本侯也要顾念朝中那些大臣啰嗦,若事情闹得太大,皇上回来后他们一准儿跑去告状!你带着侯府的人去,把谁在背后作梗查出来!”
……
……
沈溪跟唐寅商定的步行比试,很快便以唐寅打退堂鼓告终。
步行的辛苦是唐寅之前没想到的,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坚持,但经过半日强行军,唐寅便叫苦不迭,最后就算是赖在伤病号的马车上,也不愿意下地多走一步。
而沈溪则跟士兵们一起走,七个时辰后,人马才停下来休息,而这会儿唐寅已经在马车上休息了三个时辰。
这次唐寅不再过来跟沈溪啰嗦,直接回帐休息去了,沈溪暗笑,知道唐寅脚底起泡要吃些苦头,沈溪自己倒还好,对于他来说,就算平时的确是在马车或者马背上行军,但让他走路还是能撑下来,他到底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文弱书生,而唐寅则没经历过这些,自然无法承受。
吃过饭夜色已经很深,营地里一片寂静,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沈溪正伏案疾书,恰在此时,监军太监张永过来拜见。
本来沈溪以为马永成也会一起前来,可等了一会儿才发现张永身后并无人跟进。
“……沈大人,刚收到消息,陛下已经动身前往宣府,看来中军会按期抵达,要不了多久战火便会燃起。”
跟以前对待沈溪的态度不同,张永主动收敛了傲气,说话非常温和,他已经熟悉了沈溪的性格和行事风格,知道无论怎样跟沈溪唱反调都无济于事,还不如和和气气说话。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今时不同往日,朱厚照登基、刘瑾倒台后,沈溪手握大权,已经不是张永能撼动,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选择了主动后退一步。
沈溪道:“陛下能按期抵达宣府最好,不然的话,真不知道这场仗该如何打。”
张永笑了笑,自行到帅案旁椅子上坐下,用关切的目光望着沈溪:“听说沈大人今日步行一整天,这……是否太过辛苦?若是累了,沈大人不妨早些休息,如果中军大帐需要有人值守,那就咱家留在此处。”
沈溪微微摇头:“谢过张公公的好意,本官暂时还不疲倦。”
“唉,咱们之间没必要客气,咱家跟沈大人出征岂是一天两天?以前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沈大人见谅,这次希望咱们齐心协力,顺利把仗打完,咱家把功劳领了,同时也让朝廷那些反对的人闭嘴……沈大人以为呢?”
张永说话时,目光一直凝视沈溪,似有所图。
沈溪能听出张永话语中蕴含的试探之意,至于对方想得到什么讯息,沈溪懒得费心……都这个节骨眼儿上了,所有人都想知道仗怎么打,就算张永大概猜想沈溪会采取诱敌深入的战略,依然有些难以置信,他更希望沈溪采用保守的战术,不然的话很可能会葬送这一路人马。
沈溪道:“张公公说的是,此战一定会获胜,且本官信心十足。”
张永道:“有信心就好……沈大人,您看是否能把作战计划说来听听?虽然朝廷放出了一些风声,但咱家……领会不多,至今依然一头雾水,可否……详细介绍一二?”
见张永说话时支支吾吾言不达意的模样,沈溪不由心生感慨。
以前张永专横跋扈,仗着是皇帝身边近侍,又是监军太监,对沈溪从来都是盛气凌人指手画脚,就算沈溪地位一再擢升,也从未像今日这般低声下气。
沈溪脸色略微迟疑,道:“其实具体计划本不该轻易说出,但既然张公公开口问了,本官岂有欺瞒之道?计划就是以本部人马,大概一万左右吧,具体要看大同镇能补充多少人马。出兵后,利用鞑靼人对我的仇恨,吸引其主力南下,然后我军一路引导其往预设包围圈行进,等陛下和边陲各地人马完成集结后,来个瓮中捉鳖……”
沈溪解释得还算详细,基本没有隐瞒。
张永听到后老脸横皱,显然觉得这个计划太过理想化,道:“沈大人,这……不是咱家给您泼冷水……鞑子知道大明以举国之兵北上,会没有防范?他们怕是会撤退到大漠深处,避而不战,等我军孤军深入时再实施合围,到那时候……前后脱节……彼此连个呼应都没有,怕是会一败涂地吧?”
沈溪笑了笑:“本官会采用一些手段,促成鞑靼人南下。要是敌人不上钩,我就虚晃一枪,杀向河套地区,这次出征就算不能歼灭鞑靼人有生力量,但至少把水草肥美的汉时朔方、五原、云中、定襄四郡拿下来,彻底改变大明三边和宣大地区的攻受之势……”
张永还是在摇头:“就算鞑靼人杀来,也未必一切都会按照沈大人的设想进行,最简单一点,大人能确保各路人马及时杀到吗?稍有差池,哪路人马迟到个几天,那时怕是要出大问题。沈大人手里不过一万人马,鞑靼人仅骑兵就有十万之众,草原上……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危机四伏……哎呀,您不会又打算在什么平坦的地方挖坑阻敌吧?”
沈溪脸上满是笑容。
他发现张永的脑子,比朝中很多人都管用,若论对他战术的熟悉程度,张永可说是朝中少有的明白人。
从土木堡之战到西南平叛,张永都在沈溪军中,而且张永一直行走于中军大帐,对于沈溪的军事安排十分熟悉,本身张永也是才学卓著同时有政治远见的太监,想在他面前打马虎眼,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沈溪问道:“怎么,张公公觉得这个计划不靠谱?”
张永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望着沈溪,目光好似在说,这哪里是不靠谱,简直是送羊入虎口。
沈溪本来一直坐在帅案后,此时站起来,走到平摊于作案上的地图前,道:“张公公应该知道我们这路人马带了火器吧?”
张永点头:“自然知晓,而且听说沈大人带的这批火器,威力很大,比以前军中装备的老式火铳好多了。但无论怎么样,在旷野中开战,需要有险可守,火器射程毕竟不及床弩,而鞑子骑兵可快速杀至身前,沈大人的火器最多能发射一两次,鞑子骑兵轻松就可以把咱们的防守阵型给冲散!到时……唉!”
沈溪道:“张公公言之在理,不过本官有信心,就算各路人马不能及时杀到,也可以用手上的新火器形成屏障,做到全身而退!”
张永这下脸上皱纹更多了,叹道:“沈大人,盲目的自信要不得,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您这自信……下面的将士或许会相信,但咱家心中却忐忑不安,指不定就会有人跟咱家持同样的观点,到时候逃兵会逐渐出现,军心溃散,再想打胜仗千难万难。”
沈溪诧异地打量张永一言,等对方避开目光,这才道,“张公公也说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以陛下行军时展现出来的懒散,甚至本官不敢奢望各路人马能准时抵达预设战场,但既然计划已经制定好,岂能临场改变?不然的话,本官带上几万甚至十几万人马,从大同镇出发,鞑子受惊之下肯定远遁,坐等我军粮草耗尽,自行撤兵,那这次出击也就无功而返了。”
“唉!”
张永听了沈溪的分析,不由唉声叹气,“其实这场仗,根本就不该打,征服草原有那么容易吗?北方苦寒之地,对于鞑靼人来说那就是自己的地盘,一草一木无比熟悉,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俱不利我方,人和方面也不占优,从兵法上来说,这场仗已输掉大半……”
沈溪笑问:“如此说来,张公公不支持这场战事,想临阵退缩?”
“咱家绝无此意。”
张永断然摇头,“咱家哪里有资格言退?陛下态度坚决,咱家只能舍命奉陪,只要这场战事打下来,兵马没什么大的损失就好,就算搭上咱家这条命,保个不胜不败,或者小胜,那对陛下、对天下人都是个交待……就怕最后落败,到时候谁脸上都不好看。沈大人觉得呢?”
沈溪点了点头:“张公公的意思,是让本官见好就收,尽量做到雷声大雨点小,不要做太过冒险和激进的事情?”
张永高兴得直点头:“对对,咱家大概就是这层意思。”
沈溪却大煞风景,道:“那本官可能要让张公公失望了,如果只是为求小胜,本官不至于如此大张旗鼓,好不容易力排众议把战火烧到草原,轻言退兵,怕是以后要把丢下的脸面捡起来,千难万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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