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时青深吸一口气,和施海燕一起走到了正苑,殷宅似乎空无一人,但也只是似乎。
正苑正厅里,苏小萌就坐在沙发上,单明旭在厅里晃荡着。
殷时青和施海燕急匆匆从正门进来。
只除了正坐在沙发上的苏小萌以及百无聊赖般在厅里晃着的单明旭,再没有一个多的人。
这场面不出殷时青所料……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苏小萌见他们来了,端坐在沙发上的身体并没有站起来,只是纤手一伸,
“坐吧。”
施海燕瞪着圆眸,看着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年轻女人,仿佛从容坐在那的苏小萌身上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殷时青面无表情的走到那宽大的皮沙发边,坐在苏小萌的对面。
施海燕跟上。
那仿佛能折射出人影的烤瓷茶几上,放着几样东西。
“象牙杖,殷家族谱,老宅地基……”
殷时青的视线将茶几上的东西一一扫过。
“象牙杖是殷家家规家训的象征,殷家族谱承载着殷家祖祖辈辈的名姓,血脉,这是老宅地基,这是老宅地基的转让合同。”
“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时青冷眼看着苏小萌,眼里跳跃着的是隐隐的怒火。
苏小萌微微一笑,
“看不明白?殷时青大哥,恭喜啊,你如愿以偿了,隐忍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成为殷家的家主么?”
“苏小萌!你算个什么东西!”
殷时青拍案而起!
苏小萌从容坐在那,她的视线平静的落在茶几上的东西,头顶上是震怒的殷时青。
一个年纪两倍多于她的中年男人。
“老爷子半生戎装,在枪林弹雨里保家建国,用累累功勋得到荣誉名声……利益。这殷宅是国家给他的。”
苏小萌不急不缓的说着,
“老太太更是了不起的国家第一女外交官……老夫妻俩人为国为民做了多少,为了这个承载了几百年厚重历史的殷家又做了多少……”
“最终却养虎成患,上演了一幕活生生的农夫与蛇的故事。”
苏小萌抬眼,目光清明,漆黑的瞳如黑曜石般精光熠熠,
“故事里,那条给蛇取暖的农夫最后被蛇给咬死了。没人同情那个愚笨的农夫。”
她站起来,穿着细高跟的苏小萌,站直了身体并不比殷时青矮多少。
两人目光平视,
“那些贪婪凶残的毒蛇开始纷纷效仿着故事里那条蛇,做着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事,反正……人们最后只会耻笑那个傻傻的农夫,而不是谴责毒蛇的贪婪和恶毒。”
“可是写故事的人太腹黑了……”
“以农夫的死作为结局,而不写毒蛇的下场。人们在唏嘘着那个可怜的滥用善良的农夫的同时,也都忘了那条毒蛇……”
苏小萌眨了下眼,定定的望着殷时青,
“等到来年冬天……那毒蛇没有想到,这一年的冬天会比上一年还要寒冷,即便是缩在洞里也暖和不了,河水结冰,它游上岸,却发现地面,土壤都结了冰,贪婪的毒蛇再次被冻僵。”
“来往行人见着了都远远绕开,他们一看到这条毒蛇,脑中立刻就会出现那个被蛇咬死的可怜农夫,没人愿意得到和那可怜农夫一样的下场……”
“那条毒蛇就这么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人,它满心期待那是又一个善良到可怜可悲的农夫,它甚至悻悻然的想着,这些人真不记教训!”
“可它等到的不是一个瑟缩的瘦弱的农夫的怀抱,而是锄头的冰凉的刀刃,切下了它的头。”
“……”
施海燕听的心都凉了半截。
“世人嘲笑农夫的可悲,冷血的毒蛇也在嘲笑,可冷血的毒蛇忘了,世人没有遇到需要农夫帮助的困难,它却可能再次遇到,而这世上,像农夫这样的傻瓜,太少……”
苏小萌讲了一个故事,空荡荡的殷家,回响着苏小萌轻轻淡淡的声音。
故事说完,她澄澈而蓄着精光的视线依旧定定的落在殷时青身上。
“你把我想成了那条蛇?你觉得我爬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终有一日,还会经历落魄无助?”
“我只是在讲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至于殷时青你是不是要对号入座,那是你的事。不过有一点我想说……”
苏小萌正色,
“如果殷时青你是那条毒蛇,那我就是用锄头切下你脑袋的人。”
“……”
殷时青神色冷漠着,两人目光相对着僵持了十几秒后,殷时青嘴角轻轻往上拉了一下,
“那我可真要拭目以待。”
说完,他拿起茶几上放着的那本厚重的,长长宽宽用牛皮绳绑着的族谱。
拿在手上,还能闻到墨汁经年沉淀下来的那股子经久弥香的味道。
殷时青沉着双眼,他扯开族谱,冷笑一声,“唰”一下!族谱就这么被撕成两半!
“把殷家家主的位置给我,却让整个殷家的人都搬走,空留一座宅院给给我,苏小萌,你可真不愧是老四的妻子……折辱的手段,一套接着一套。”
殷时青说着的同时,族谱又在他手上被分裂成数片。
那张板着的脸,这会儿才露出一丝快意,
“老爷子和老太太当真是讨了个好儿媳妇,不知道你和老爷子老太太说起,这殷家数百年的家族名姓被我撕成粉碎时,会是什么表情,不知道……"
"他们又会是什么表情!”
被撕成粉碎的族谱被殷时青随手往空中一扔,碎成纸屑般的家谱像雪花般纷纷落下。
“写着你殷时青名字的殷家族谱,本就是殷家百年来最大的耻辱,撕掉,也好。”
纸屑散落,苏小萌淡淡然说道。
殷时青嘴角牵扯出来的那一丝快意,因着苏小萌丝毫未动过的神情而显得有些僵滞。
胸口憋闷的气没能发出去,殷时青拿起茶几上的象牙杖,狠狠砸在茶几的边角上,想要借着茶几的边角将这根象征着殷家家规家训的象牙张给折断!
谁知……
那烤瓷茶几被打掉了一小块烤瓷,而象牙杖却没有折断。
殷时青也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
单明旭坏起来没有根,哼笑一声,轻蔑之意毫不掩饰。
苏小萌并未嘲笑他,只是借机道,
“殷家族谱能撕碎,象牙杖你想折总有办法能折断,可殷家人的家风气节,殷家历代长辈积累下来的功业,名望,声誉,你毁不掉。”
她拿起茶几面上的那一纸宅基地转让书,横在殷时青眼前,
“你要真有本事,就把这一纸转让书撕掉。一边不屑于把你养大的殷家的种种,一边却又惦记着殷家的千亿财产……”
“殷时青,你可真不够爷们。”
苏小萌看了眼手里的转让书,上面明晃晃的签着殷绍辉和周梦琴的名字,随手一扔,扔回茶几上,
“一座空宅而已,给你就是,家主,一个名头而已,给你就是,现在,你就是想把这偌大一座宅子改成歌舞厅都可以。”
“……”
“转让书签好,去做房产登记的时候我们再见。走吧,明旭……”
苏小萌说着,拎起沙发上的小包,踩着这满地的碎屑。
从施海燕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漫不经心道,
“有的人,他以为自己什么都得到了,其实不然,连人性都没了,身边伴有千亿财产,那也不过是用来埋葬他的坟上土……”
“……”
“……”
苏小萌和单明旭径直离开了殷宅。
两人并排走着,明旭的脚步要比苏小萌慢一些。
从主宅走到正门门口也要二十多分钟。
她看着这一路红砖堆砌的墙面上,斑驳裂痕是岁月侵蚀过的痕迹,爬山虎的藤蔓叫嚣着又一年夏季的到来。
嫩芽新生……
这一路,沿途种着很多古朴的大树。
“我想起三年前的冬天,你小舅第一次带我来家里的那天,这些古朴的大树枝干秃秃的,不像现在,渐渐枝叶繁茂。”
“我惊叹于如今还有人住着园林一般的家,到住宅处还要坐电瓶车……"
"他耐心的和我解释殷宅的来历,讲着园林各处的风景……”
“这宅内的一切装饰都很朴素简单,一改我心中既定的土豪印象……”
“第一次见到年过六旬的老林管家,年轻有火力的阿素,还有宅子里的花匠,厨娘……”
“三年多……这里仿佛没有一点变化。只可惜……物是人却非。”
苏小萌喃喃着,心下不无感慨。
她走到墙边上,摘了一片小叶子放在手里把玩着……
低头看着小叶子时的模样,依旧像个稚气未退的少女。
她低着头,喃喃道,
“比起我,你,明朗,梦梦从小在这里长大,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吧?”
单明旭神情飞扬,言辞笃定,
“在这里长大不假,但人空了,这就是一个房子而已,有人的地方才是家,人在,家就在,有什么好难受的?”
苏小萌仰起头,看向单明旭……
明旭的眼和殷时修很像,都是真正的,属于爷们的一双眼!
俏丽的鼻子挺着,纷嫩的唇弯起,
“对,没什么好难受的。”
苏小萌深吸口气,眸子坚定,和她说出来的话一样,
“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的。纵然这只是一座空宅子,也不能总让畜牲霸着。”
单明旭听了这话,丝毫没有怀疑苏小萌说这话的决心,他昂首挺胸,迈出属于军人的步伐——
“得令!”
......................
苏小萌和单明旭离开正宅后,殷时青和施海燕坐在这空落落的厅堂里。
两人静默着坐了许久。
殷时青不说话,施海燕这会儿也不敢贸然开口。
一对中年夫妇在一个黄毛丫头面前吃的瘪已经够多了。
没人能料到苏小萌会给他们来这一手,也没人能想到殷家那几个老顽固竟然会同意让苏小萌这么干!
空无一人的宅院,所有的殷家人都离开这座宅子。
殷时青自以为这是一座对殷家上下而言都意义重大的宅子,竟是被如此轻易的放弃掉了。
家主……
何谓家主……
何为家主……
殷时青浑身打颤,再苛刻的家规,也制定不了人心走向,再严厉的家法无法抽打不曾犯错的人。
什么殷家家主?
“啊——!”
殷时青气的起身,拿起一旁的象牙杖就开始用力敲打着面前的烤瓷茶几。
他就不信折断不了这根象牙杖!
他连整个殷家的人都赶出了宅子!
他把殷时修都给弄死了!他竟制服不了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施海燕见殷时青前所未有的暴躁起来,他疯狂的抽打着这根象牙杖,发出的阵阵撞击声都让人战栗不止。
终于,象牙杖断了。
殷时青气喘吁吁的站在那,手还紧紧的攥着这根象牙杖。
深邃的眸子,跳跃着愤怒的火光慢慢暗沉下来。
“以为离开了这座宅子,就都结束了?。”
“今天放弃一座宅子,明天失了殷时修的公司,我倒要看看这苏小萌究竟还有什么能耐!除了这一张嘴厉害以外,还能弄出什么幺蛾子!”
殷时青手一甩,把手中另外半截象牙杖重重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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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苏小萌在殷绍辉和周梦琴的房间里,对二老说明自己的想法,
“殷时青想要,就给他吧。”
“……”
二老神情震惊,难掩心中的不平静。
周梦琴是说了家主的继承问题让苏小萌做决定不假,这是这个满头花白的老人,最后的一点坚持和任性。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 苏小萌做出的决定竟是让殷时青坐上家主之位,竟是要他们搬出殷宅……
“祖上的基业一点点堆积,几代人共同的努力,才成就了如今的殷家豪门。”
“小萌,如果这样,我和绍辉就是死了到了九泉之下也难以面对殷家的列祖列宗……”
“妈,你听我说。”
苏小萌在坦白自己的想法之前就已经料想到二老会有什么反应。
但即便如此,她也还是说了。
“殷家几百年的厚重历史,一代又一代殷家人的传承……传承的到底是什么?”
苏小萌目光谆谆的看着周梦琴,
“我认识时修是一个意外,可是和他相识,和他相知,到后来成为夫妻,日日相处间,时修让我感觉到的不是一个富家子弟的骄傲自大,目中无人……”
“不是一个颇有成就的企业家的雄赳赳气昂昂。”
“我知道有无数人说他狂妄自大,可我也是亲眼看到他在路上搀扶过腿脚不便的老人。”
“我知道他有洁癖,家里可能需要两到三个佣人来打扫整理,可我也见过他不怕脏累,亲自到工地上慰问工人。”
谈起殷时修,苏小萌的脸上永远都闪着不由自主的骄傲自豪,
“妈,我是从时修身上看到了所谓历史悠久的名门后代是什么样子。”
“……”
“是这一座大宅子彰显出来的么?是殷家人这三个字彰显出来的么?”
“……”
“不是,殷家人血脉里流淌着的所有优秀品质,是你们给的,是你们从祖辈那一代继承下来,再传承给子孙后代的。”
“殷时青想要成为殷家的家主,那就让他当好了。”
“殷家有无数的家规家训,是这些家规家训警戒着殷家子孙,不是这座宅子,不是所谓的家主的名头。”
“时修以前就对家主这个位置没什么想法,可殷家上下,却无人不敬重他,不崇拜他。”
“哪怕殷时青是殷家的老大,哪怕殷时青年长许多,哪怕时修他只有三十多岁。”
“殷家没有哪条家规规定,殷家人必须住在殷宅,不是吗?”
“总是他继承了殷家家主之位,那又如何?我喊他一声家主,又如何?所有人都喊他殷家家主,这又如何?”
“不过一个名号而已,不过一座宅子而已。”
苏小萌说了许多,但殷宅于周梦琴和殷绍辉而言,要这么轻易的放下,终究没有那么轻巧。
他们一直沉默着……
苏小萌也不着急,只是等。
良久,躺在*上还在输着营养液的殷绍辉哑着嗓音开了口,
“照萌萌……说的做吧……”
周梦琴面露诧异,深吸一口气,而后轻轻吐出,
“这个家还是老爷子做主,既然他说照你说的做,那就照你说的做。”
苏小萌握紧周梦琴的手,
“我们不是在退让,妈,我们是在以退为进。”
“……”
“时修不在,接下来会有太多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朝我们砸过来,我们暂时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来和殷时青争执。实在还有太多的事情要比殷时青来的重要。”
“……”
“适当的退让,对我们,百利无一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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