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清晨,香榆镇最好的喜客来客栈门口及门前的街道便戒备森严!
段玉苒早早起身洗漱,换上了随行带来的衣物中最好的一套石榴红色衣裙,梳了倭坠髻、插上两支琉璃桃花籫,整个人清雅又不失丽色的从客房里走出来。
昨晚,段玉苒已经让兄长段玉杭向吴公公讨个情,允许三老爷和三太太乘坐的马车在后慢行回京,因三太太有孕,实在经不起折腾。
那吴公公不知真是个通情理的,还是看在硕王的面子上,便应允下来了。段玉苒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先去父母所住的客房拜别,段玉苒才下楼。
楼下的厅内站着两排穿着不同的汉子!穿着薄甲、戴着头盔的是吴公公带来的禁军,穿着藏蓝衣衫、腰系特定绣纹同色宽腰带的是硕王府侍卫。
两拨人分立在两把椅子后面,靠内坐着的是硕王、靠门坐着的是天使吴公公。
段玉苒先向硕王和吴公公福身行了礼,然后由段玉杭和禁军头领的护送下登上了马车。此次回京,她并没有带婢女同行,而是留下了云珠和碧珠跟三老爷一行进京。路上虽然有两三晚是宿在驿站,但她还算能照顾自己的。
待段玉苒上了马车,吴公公起身朝硕王拱手道:“王爷,奴婢这就启程了。望王爷也早日回京才好,免得皇上担心您。”
顾衡微点一下头,“有劳吴公公路上对段小姐多加照应了。”也许他会比吴奎和段玉苒先回京也说不定!
一路顺利,有段玉杭随行相护,加之吴公公在吃住行上也很关照,段玉苒并没有吃太多苦,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便赶回了京城。
进京之后,队伍直接进宫!段玉杭不在召见之列,便被留在了宫门外,他目送妹妹走进宫中那条长长的巷子、宫门缓缓关闭,心也随之越来越下沉!
因进宫时已经是午后,段玉苒便先被领到了御书房所在的清乾苑。
吴奎先去向皇帝禀报,没用多长时间就又返回来,将段玉苒引领到了一处殿房内。
段玉苒进来时偷瞄了一眼殿上的牌匾,上面写着“兰德殿”。
本以为皇帝会很很快过来,但段玉苒愣是在兰德殿内从午后等到傍晚!约站了两个时辰左右!她的两条腿和脚都站得僵硬了,却又不敢随便乱动或自己找个椅子坐下!
段玉苒心想:堂堂九五之尊,不会像内宅妇人那般搞什么下马威等小鼻子小眼睛的手段吧?作皇帝的还是国家大事重要,也许是批阅奏折忙了些。
偷偷抖了两下站麻的双腿,段玉苒觉得肚子都站得快扭筋了!腰也酸疼得厉害!
幸好是皇帝要在此殿接见她,所以宫人将殿内的两个大大的炭鼎烧得滚热。不然这大冬天的在寒冷中站两个时辰,段玉苒也真是受不了!
“皇上驾到!”突然,外面传来内侍的唱声!
段玉苒赶忙站直身子、垂下头静候皇帝到来。
先是六名宫人进入,两名提灯的内侍将殿内悬着的灯盏全部点亮,两名宫女捧着香炉和炭盆走到长案前整理,还两名内侍在殿内巡视……这皇帝进一间殿房也是如此的程序繁复,段玉苒还是头一次见。
待全部准备完毕,皇帝的御驾也才真正的到了兰德殿。
高大的明黄身影迈进了殿内,候在门内的内侍和宫女全都躬身行礼。段玉苒见状,也福下身子相迎。
皇帝进来后就看到了雕龙的柱子旁站着的红衣女子,略作打量后朝长案走去。宦官吴奎紧随在侧服侍着。
待皇帝坐定,吴奎上前低声说了两句,就见皇帝点点头,威严地道:“就让她近前说话吧。”
“是。”吴奎无比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抬头对还福着身的段玉苒道,“段氏上前回话!”
段玉苒咬牙站起身,迈着僵硬的腿来到殿中跪下道:“民女段氏,参见皇上。”
上面先是令人头皮发紧的沉默,好半天才听到皇帝道:“抬起头来。”
段玉苒抬起下颌,不敢直视龙颜。
皇帝左看右看了几眼,眉头皱了起来。
“这就是令硕王动心的女子段氏?”皇帝似乎有些不相信,挑眉问身旁的吴奎。
段玉苒闻言差点儿一跟头摔倒在地上!
什么叫“令硕王动心的女子”?谁造的谣啊!什么时候自己令硕王动心了?
只听吴奎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回皇上,奴婢只知这女子正是贵妃娘娘口中那位忠勇伯府玉字辈中行四的姑娘,至于其与硕王殿下的关系……奴婢不知情啊。”
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在那个什么榆镇不也看到硕王和他们一家在一起了吗?”
“是,皇上。奴婢去给段家宣读圣旨时,硕王殿下的确在那间客栈里。听说当晚,段氏与其兄出门赏灯,还险些被歹人绑了去。”吴奎道,“多亏硕王殿下及时赶到救下了段氏,才没出什么大事。”
“哼!那小子还有英雄救美的本事?”皇帝哼了一声,语气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
一直被忽视的段玉苒不明状况,只能还仰着头不敢垂下。
皇帝又看了段玉苒两眼,似乎怎么也不相信卢贵妃所说的“硕王与一个和离大归的女子不清不楚”这件事是真的!自己的儿子好歹也是皇子,就算肥胖了些,那也是龙种!想要什么样的清白千金没有,怎么会和这种嫁过一次的女人勾缠?但如果是这个段氏施手段迷惑硕王,却又不好说了!
段氏的姿色勉强属于中等,虽然福着身子看不清全貌,但观其肩、胸、腰便能看出是个纤浓有度、略丰腴的女子。今年已经十八|九岁、又嫁过一次,这样的女子如同成熟的蜜桃,对男人的确有着诱|惑之力!
卢贵妃说此女性情淫|荡、水性杨花!和离后即随父母返京,堂姐未死便与身为齐远侯的姐夫勾勾搭搭!后来又使狐媚手段诱骗了东盛郡王世子,迷得世子闹腾着非要与其订婚不可!听说,应国公府俊美的三公子也曾着了她的道,想迎娶这个表妹做续弦!
硕王与其更是借着宝珑斋的掩护频繁接触,私下里不知是怎样的香艳关系!
因为卢贵妃将段玉苒说得太媚惑了,皇帝还以为是怎样一个天姿国色、风情万种的美人儿!今日一看,也不过尔尔!
“段氏,你与硕王是什么关系?”皇帝也不浪费时间,直来直去地问道。
段玉苒调整好心情,垂下头答道:“回皇上的话,民女与硕王是普通的雇佣关系。”
“雇佣关系?”这是个新词儿!皇帝饶有兴味地问道,“哦?你给朕说说,怎么个雇佣关系?”
段玉苒便将自己为宝珑斋提供琉璃制品的图稿,硕王付佣金和抽成给自己的合作方式说了一遍。并声明自己经常去宝珑斋,并非是和硕王私会,而是商议画稿之事。
“方才你说,那面琉璃壁画也是你想出来的主意?”皇帝来了兴致,微探出身子问道。
“回皇上的话,的确是民女提了这个主意。但山河图的画师并非是民女,而是硕王请名家所绘。”段玉苒答道。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对段玉苒有些刮目相看了。
这世间琴棋书画皆精的女子并不少,甚至有些女子的诗词比男子所作还要意境优美!但这些才女多是精于深闺才艺,像段玉苒这种对民间手工技艺也感兴趣的女子还真不多!
吴奎在旁见皇帝的脸色比刚进殿时好了许多,心下也替段玉苒松了口气。
幸好皇上是个爱才的帝王,还是个热爱收集新奇特之物的皇帝!
皇帝又问了段玉苒一些琉璃烧制上的工艺问题。幸而段玉苒在天蓝山庄住的那几日有去烧窑处看琉璃砖的烧制,也与工匠探讨过工艺过程,所以对皇帝的一些提问还能对答如流!
“贵妃娘娘到!”外面又传来内侍尖高地唱声。
环佩叮咚、香风飘来,卢贵妃人未到却已经令殿内的人感受到了她的存在!
“臣妾参见皇上。”娇柔的声音婉转悦耳,那音节处的转弯恰到好处,搔人心尖儿!
座上的皇帝露出笑颜,朝卢贵妃招手到,“爱妃起来吧,过来到朕身边坐!”
“谢……皇上。”卢贵妃莺语道。
由宫女扶着起身,卢贵妃的眼角斜睨了一眼段玉苒,然后挂着最完美的笑容走向皇帝。
“皇上累了一天,还要费神亲自询问这段氏女,臣妾放心不下便过来了。”卢贵妃坐在皇帝旁边的椅子上后便柔若无骨的轻偎过去,两只柔软的玉手轻搭在皇帝的手臂和腿上,“皇上可问清了么?”
皇帝笑呵呵地道:“爱妃之前是多虑了,这段氏只是阿衡聘请的画师而已。二人经常见面,也是研究琉璃制物之事。”
卢贵妃笑得愈发明艳,微扭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段玉苒笑道:“哦?真的是如此吗?如只是花钱聘请的画师这样的关系,那硕王为何从卓州匆忙离开,并寻到东盛郡王世子送回京呢?又为何前几日突然离京去追段氏一家呢?”
皇帝听了卢贵妃这番话,脸上的笑容一敛!也觉得硕王的举动未免有些过头了!如果真的只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关系,的确也不必处处维护到如此地步吧?
“段氏,你怎么说?”皇帝沉声问道,“你是不是向朕有所隐瞒?”
段玉苒暗骂卢贵妃是贱妇!但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回皇上、贵妃娘娘的话,民女之前所言句句属实。民女与硕王只是主雇与生意上合作的关系。至于硕王为何从卓州回京、又刚巧救了落迫的东盛郡王世子,又为何与民女一家在香榆镇巧遇,这些民女也是答不出来。若是皇上与贵妃娘娘想知道实情,直接询问硕王殿下似乎更好些。”
“大胆段氏!竟敢对皇上指手划脚!”卢贵妃柳眉一立,娇叱道,“现在是皇上问你是不是与硕王有私,你竟推诿皇上去问硕王!皇上是九五之尊,是你这种下贱之人随便用话打发的吗?”
段玉苒拢于袖中的双手紧扣在一起,指甲刺痛了掌肉!
“民女不敢。只是民女真的不知硕王为何会出现在香榆镇。”段玉苒咬死自己不知情!自己说什么都是错,干脆就说不知道!
“皇上,您看啊。”半老徐娘的卢贵妃轻摇着皇帝的袍袖撒娇地道,“这个段氏连您的龙威都敢无视!便可知上次臣妾召她进宫时,她对臣妾是何等的无礼!那日若不是太子妃强行将人带走,臣妾真想让宫中嬷嬷好好教一教她规矩了!不然,也不会今日冲撞了你。”
皇帝脸上的表情深沉难测,看段玉苒的眼神也有着探究之意。
这个卢贵妃,在往段玉苒身上砸罪名时,还不忘拖太子妃下水!
“段氏,你身为忠勇伯府的千金小姐,却品行不端,你可知罪?”皇帝突然给段玉苒定了罪名地问道。
段玉苒额头触地,声音清悦地道:“民女冤枉。”
“皇上,段氏竟是不服呢!”卢贵妃恶毒地道,“真是罪不可恕!像这种不守妇道、坏了德行的女子就该严惩以儆效尤!”
皇帝沉吟片刻,对立在一旁的吴奎道:“吴奎,暂将段氏关进暴室狱,待朕问过硕王后再定其罪!”
吴奎心中一叹,躬身道:“是,皇上。”
卢贵妃似有不甘,但皇帝已经下了旨意,她便不好再多言!能得寵这些年不衰,多少与她懂得在皇帝面前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
吴奎命宫人进来将段玉苒带去暴室,回身又去服侍皇帝与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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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室,听着很吓人,其实只是掖庭中关押罪妇的地方。
段玉苒被领进一座较荒凉的院子,院中有三排脱漆的殿房,有的门窗扇上的糊纸都没了,露着黑漆漆的大窟窿。
一个穿着青布棉袄,脑后梳着团髻的中年妇人提着灯笼迎上来,带段玉苒来的宫人指了指她对那妇人道:“祥嬷嬷,这是今儿被皇上处罚关到暴室的段氏。”
祥嬷嬷举高灯笼挑眉将段玉苒打量了一番,露出惊讶地表情。
但凡被送到暴室来的女人,无论之前是高高在上的妃嫔,还是低贱的宫女,无不是表情怨忿或惊慌恐惧!有的甚至还得被人捆绑或押制着拖过来!鲜少有这种如同被安排普通住处般平静的罪妇!
“可有什么交待?”祥嬷嬷转头问宫人。
其中一个瘦高的宫人凑上前朝祥嬷嬷低声了两句,然后退了回来。
“我知道了。”祥嬷嬷简短的应道,视线又看向段玉苒冷声地道,“跟我来吧!”
段玉苒不知那瘦高的宫人跟祥嬷嬷说了什么,但她先起了警惕之心。
两个宫人并没有先行离开,而是钻进了院子东侧一间冒着热气的小屋子里,那里是看管罪妇的嬷嬷和宫人们平时休息取暖的地方。
段玉苒跟着祥嬷嬷进了东侧那排殿房中的一间,里面亮着昏黄的灯火。
屋子里还有两个嬷嬷在吃饭,看到祥嬷嬷带人进来也只是抬抬眼睛,嘴里稀里糊噜却没停。
祥嬷嬷坐到椅子上,冷声对段玉苒道:“身上带着的金银之物都褪下来!若你想寻死觅活,留根腰带子就够了!”
段玉苒被祥嬷嬷这冷酷无情的话说得打了一个寒颤!难道关到暴室里的女子有自己寻死的?
不想作无谓的反抗,段玉苒将头上的籫子、耳上的坠子和腕上的镯子都摘了下来,放到祥嬷嬷手边的桌上。她此次进宫也没戴什么值钱的首饰,也是作了出不去的最坏打算,何必便宜了那些宫人!自己此次进宫的命运要么是死、要么是活,而做此决定的还是皇帝,普通宫人根本无从帮她!
祥嬷嬷很满意段玉苒的上道,从桌上顺了一只金镶玉的镯子到袖子里后朝吃饭的两个嬷嬷喝道:“快点吃!再去取了那几个的饭食过来!”
听了祥嬷嬷的喝斥,那两个嬷嬷吃东西的声音更大了,猛往嘴里塞着像肥肉片子似的东西。
段玉苒的午饭和晚饭都没吃,可看着那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菜却一点儿感觉不到饿!
祥嬷嬷带着段玉苒走到正面第三间殿房,从腰间抽出钥匙打开了锁,推开门道:“进去吧!”
里面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段玉苒突然感觉有些害怕!
“别磨蹭了!”祥嬷嬷在段玉苒的后背大力的推了一下!
段玉苒跌跌撞撞的扑进了殿内,脚下不知踢到了什么,身形不稳的摔倒在地上!
骚臭的味道扑鼻而来,段玉苒立即爬到门口墙角处捂着胸口呕起来!
将早上吃的那点东西都吐了出来,段玉苒脱力的站起身,嘴里苦苦的。
站在漏风的门板前,段玉苒望着外面。
押送自己过来的宫人从祥嬷嬷手里接过自己褪下来的首饰,笑着离开了小院。
那两个吃完饭的嬷嬷从屋里走出来,一边用袖子抹着嘴上的油污,一边走向东侧冒着烟的一间小屋子,出来时她们每人手里提着两只冒着热气的木桶……
“吃饭了!吃饭了!”两个嬷嬷粗着嗓门喊道。
桶里是吃的东西?段玉苒对那吃食的精细程度不抱什么希望。恐怕连乡间百姓吃的菜团子都不如吧。
正想着,突然有几间殿房里传来叮当哗啦等噪音,很多只苍白的手臂平空冒出来般从门扇格子中伸了出来!手里都举着黑乎乎的碗碟!
也许是夜色中这一幕实在恐怖,段玉苒竟吓得跌坐在地上!
身后传来唏唏嗦嗦的声音,还有人粗重的喘息声!
“我的……我的?”那人沙哑地重复着。
段玉苒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迅速的又缩坐到了门口,将后背靠在门板上。
月光投进来能照到的地方有限,段玉苒就看到一只枯瘦的手臂从黑暗中慢慢移到月光之下,在地上胡乱的扫着、摸着。
那只破了两个大口子的“碗”就在一旁,可那只手似乎总是越过去摸不到!
喉间滑动了一下,段玉苒上前抓住那只碗……那只手也摸到了碗。
“这是我的碗!不要抢我的碗!”那只手的主人突然尖叫起来,并猛的把碗抢了过去!
嘶!段玉苒觉得自己的两根手指上传来一凉的感觉,温热的血就涌了出来。
“吃饭了!”提着桶的嬷嬷扒着门板朝里面呼喝道,“不吃了怎地?”
抢碗的人从黑暗中爬出来,举着破碗想凑近门前。
借着月光,段玉苒看清了这个人!
身上穿着的衣裙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没了袖子的破布包裹着一具干瘪的身子,枯黄稀薄的头发披散着,恐怕连个圆髻也扎不起来!
可能是眼睛看不见,这个人虽然非常着急想爬到门口用破碗接吃食,却总是爬错方向!
段玉苒想帮她,可她却以为段玉苒是要抢自己的碗,不住尖叫着“我的碗”!逗得门外的嬷嬷咯咯直笑。
段玉苒鼻子一酸,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走到门口,用央求的声调对送饭的嬷嬷道:“嬷嬷,我是今天晚上刚被送到这里来的,能否……能否给我一只碗?”
那嬷嬷打量了一下段玉苒,撇了撇嘴弯腰在桶里划拉了两下,将舀菜的碗里装了菜递给段玉苒,“喏,用这个吧!”
段玉苒道了声谢,接过与泔水没什么区别的菜,嬷嬷又从另一只桶里抓了一个馒头压在上面。馒头上有着清晰的黑指印!
虽然说在这种地方就不要挑吃用了,能活着都是好的,但段玉苒觉得自己还需要适应……起码今天的晚饭她是吃不下去的!
送饭嬷嬷也管段玉苒的“室友”没分到饭,拎着桶往下一间去了。
段玉苒试着将吃食拿进来,但发现门扇上的格子比碗小,根本拿不进来!再往其他屋子看,里面的人都是手臂伸到外面擎着碗,一只手抓着馒头和菜往嘴里塞!
饿鬼地狱会不会就是这番景象?
脚踝上一紧,那个护着破碗的干瘪女人抓住了段玉苒的脚,手里举着碗不停的道:“我的……我的……”
段玉苒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变成这副模样!
用一只手将菜上的馒头拿进来放到那女人的破碗里,再一把一把抓着菜顺进来放到破碗里。
那女人闻到了菜的味道,不等段玉苒抓完就捧着碗拼命往嘴里塞菜和馒头!
段玉苒安静地看着她吃,等她快要吃没的时候,再用手抓了自己碗中的菜放进去。
直到盲眼女人吃完了所有的菜,段玉苒才试着用各种角度将碗顺了进来。
难怪碗得是破的,好碗不容易从门格子顺出去!
盲眼女人吃饱了,又本能的朝不太冷的里面爬去。
段玉苒也顾得脏与臭,靠着门板缓缓的坐到了地上。她的指甲里还有菜渣,手也湿冷油腻。
手指不由自主的摸上了自己的腰带,祥嬷嬷说的那句话跳进脑海:若你想寻死觅活,留根腰带子就够了!
**
太阳升了起来,段玉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睡着了!
阳光照进来,使她看清了这间殿房内的一切。
角落里,脏污干瘜的女人拥着一条翻出结块棉絮、黑乎乎的被子沉睡着,她的身下是一张破席子。恭桶就在另一个屋角处,屋里的气味应该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除了这些,屋里竟然还有一张桌子和一条破长凳……
令段玉苒意外的是,虽然屋子简陋得和牢房没什么区别,那个盲眼女人也神智不清的样子,但屋内并没有胡乱便溺的痕迹!这证明那女子都是在恭桶里方便的。
扶着门板站起来,段玉苒伸展了一下手脚,然后朝“室友”走去。
脚步声惊醒了女人,她几站是立即就醒了,拥紧被子往角落里缩,嘴里一直重复着“我的,我的”!
段玉苒在她面前蹲下,温声地道:“我叫段玉苒,昨晚刚被关进来的。”
女人无神的眼睛眨了眨,表情有些茫然。
“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段玉苒靠着女人坐下来,尽量忽视恭桶散发出来的恶心味道,像聊天一般与女人说着话,“你犯了什么错被关进来?关了多久开始吃这里的饭菜?”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这样活着还叫活着吗?
“会……会出去。”女人突然说了一句“我的”之外的话!
段玉苒一愣,扭头看向女人。
女人瘦得凹陷的脸上布满希望的光彩,空洞的眼睛里仿佛也闪着光芒,“会出去,皇上会接我出去。”
原来这是一名犯了错妃嫔吗?为什么没关到冷宫里,而关到了暴室?
“会出去。”女人很坚定地又说了一遍。
出去?是啊,也许这里面苟延残喘活下来的人都抱着这种想法——有朝一日会活着出去!
自己呢?也会出去吗?硕王会救自己吗?以父兄之力根本不可能救自己出去,而忠勇伯与大太太更不可能帮自己……
暴室狱一日两餐,而且还是不定时的!那饭菜就像是从各宫里收来的泔水,像熬猪食一样在东侧小间里乱炖一气,然后盛在桶里分给暴室中的罪妇们吃!若是给米饭,必然是馊的!若是发馒头,有时是干冷硬的,有时候是软的,倒不见有发霉的,也许跟天气有关,不容易变质。
段玉苒无法吃下泔水似的菜,她都是将自己那份菜给了盲女人,如果发馒头她就吃几口。
直到第四次看到太阳升起,被饥饿、寒冷、恐惧折磨的段玉苒有些绝望了!
傍晚,她趁着还有光亮时解下腰带,踩着桌子将带子甩到了房梁上。然后又在屋里子拣了几块破木条,从盲女人窝着的角落每隔一点距离摆上一条。
晚上发吃食时,段玉苒拉着盲女人摸着那些木条来到了门口,又拉着她摸着门板站起来,从格子外接了嬷嬷倒的菜和饭。
将自己那份儿晚饭都给了盲女人,段玉苒蹲下来对她道:“我终是没有你坚强的。”
正努力吃着馊饭的盲女人仿佛没听到段玉苒说什么,只是埋头吃着。
段玉苒叹了口气,走到了悬着腰带的梁下,踩上了长条凳子……
啪啦!刚两只脚踩上去,白天时还能承受她重量的凳子竟散架了!段玉苒两只手本能的抓住腰带免得摔下去!喉间也发出惊叫声!
呯!院外发出一声巨响,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
“皇上有旨,宣段氏兰……兰德殿回话!”有人在外面气喘地喊道。
接着外面又是一片乱,其他几间殿房里有女人高呼“皇上”、“皇上冤枉啊”……
哗啦,门被人打开,数条人影冲了进来!
正狼吞虎咽的盲女摔了碗,手脚并用的朝里面爬去!
“玉苒!”有人唤了一声。
段玉苒还抓着腰带吊在半空中,被突来的动静吓到,竟忘了应声和松手!
“王爷!”有人从外面递进一支火把来,瞬间照亮了屋子!
屋里诡异的一幕令站在门口和门内的人都呆住了。
顾衡只是怔了片刻,就冲到了段玉苒的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腰身,怒吼道:“你要作什么?”
段玉苒手一脱力,就松开了带子!
放下傻呆呆的段玉苒,顾衡认真的打量着消瘦了许多的少女,再抬头看看房梁上悬着的那根打着死结的带子,然后狠狠的将段玉苒压在怀里!
段玉苒怔怔的,一副傻掉的样子,任凭硕王用蛮力将她压得浑身骨头疼!
滚滚热力从这个怀抱里散发出来,将她笼罩其中,段玉苒晕晕乎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登了极乐?
顾衡感觉自己怀里抱着一坨小冰块,恨不得用自己快些将她温暖过来!如果自己再迟些过来,她会不会就……
“王爷……皇上还等着呐。”门外的内侍小心翼翼地、低声地提醒道。
顾衡的眸中闪过狠戾的光芒,咬牙松开了段玉苒!解下自己的黑裘披风裹在她的身上,然后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段玉苒发出一声低呼,双手自然的揽上了顾衡的颈子。
顾衡抱着段玉苒大步的出了屋子,段玉苒借着火把的光芒看到一脸恐惧的盲女人缩在破被子里……
外面的冷风扑打在脸上,段玉苒才回到了现实!
宫灯与火把照亮了夜晚,也令她看得清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正满脸怒色!
似乎感受到段玉苒的视线,顾衡转过头看向她。
狭长的双眸、高蜓的鼻子、薄厚适中的双唇……其实,寿兰县主说得没错,硕王有时候是挺英俊的,算是个帅胖子吧。
“蠢货!”突然,顾衡骂了一句。
啥?正沉浸在迷幻氛围中的段玉苒猛的瞪大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方才你在做什么?”顾衡声若寒冰地问道。
段玉苒腾出一只手压了压挡住嘴的大黑裘,云淡风轻地道:“准备上吊。”
此言一出,她就感觉到自己贴着的躯体瞬间紧绷坚硬起来!抱着自己的手臂也紧得勒痛了她!
“幸好你来了。”接着,段玉苒轻叹一声又搂紧了顾衡的颈子,将自己埋入大黑裘里,“也幸好我多撑了一天……”
顾衡听得心拧,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
在进兰德殿面圣前,宫人请硕王将段玉苒交给她们带去沐浴更衣。在暴室里关了四天,身上的味道和现在的仪容肯定不会太好,总不能让她臭烘烘地熏到皇上吧!
顾衡冷眼扫过那几名宫女,吓得宫女们抓着裙摆缩成一团。
最后,顾衡还是将段玉苒放下,让她披着自己的黑裘披风跟那几名宫女去沐浴更衣。
目送段玉苒进了一间小殿房后,顾衡大步朝兰德殿走去。
兰德殿内,卢贵妃正跪在一个大垫子上哭得梨花带雨,皇帝沉着脸抿唇不语。
硕王浑身罩着黑气的进了兰德殿,朝上座的皇帝拱手道:“父皇。”
“人呢?”皇帝的声音有着浓浓的不悦。
“为免仪容不整冲撞父皇,段氏被宫人带下去沐浴更衣了。”顾衡道。
皇帝气得一拍长案,怒道:“朕问的是小七和小十呢?你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将自己的弟弟囚禁起来,简直是……”
“呜……皇上,您快救救阿衍和征儿啊!”卢贵妃哀鸣出声。
顾衡勾唇无声冷笑,跟皇帝说话时却格外恭谦,“父皇误会儿臣了。七皇弟与十皇弟想看琉璃是如何烧制而成的,儿臣便请两位皇弟去我京外的天蓝山庄一看究竟。本是兄友弟恭的事,怎么倒成了我囚禁两位皇弟?”
皇帝眼睛一瞪,气得磨牙!
这混帐小子!方才那么问都不说,这会儿又装什么兄友弟恭了!
“皇上!皇上!求您快将阿衍他们接回来啊!皇上!”卢贵妃爬行两步嘶叫起来。
“贵妃不必焦急。本王已命山庄的管事好好招待两位皇弟,不会有事的。”顾衡似笑非笑地看着惊慌不已的卢贵妃,淡声地道,“如今城门已关,山路又滑。连夜将两位皇弟从睡梦中吵醒赶回京城,万一出了什么事,岂不是不好?”
卢贵妃恶狠狠的瞪着硕王,想骂他是混蛋、骂他是残害手足的畜牲!可儿子现在在人家手上,她不敢!
皇帝闭了闭眼,觉得有些头疼。
“皇上,您要为臣妾和阿衍、征儿作主啊!”卢贵妃不敢跟硕王撕逼,只得向皇帝讨公道。
皇帝怎么给公道,难道真的非要大半夜将两个儿子从天蓝山庄接回来?硕王人家可说是为了满足两个弟弟的好奇心,请他们去的!要是急吼吼的连夜将人接回来,岂不是伤了硕王的心?万一再像硕王说的那样,山路滑出了什么事……
“启禀皇上,段氏求见。”门外的内侍禀报道。
皇帝精神一振,扬声道:“宣!”
四个宫女忙活她一个人,自然是很快的!沐浴太浪费时间,宫女们就用帕子给她擦拭了身子,又通了头发,还抹了厚厚的桂花油掩盖异味!再换上熏了香的新衣裙!
在鬼门关外张望了一眼的段玉苒心有余悸地垂首进了兰德殿,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又是何种命运安排!
在宫女巧手的打扮下,四天没怎么吃东西略微清瘦了一点儿的段玉苒竟多了几分美艳!脸上那处在香榆镇被劫匪打伤的地方也用脂粉遮盖住了。
“民女参见皇上。”段玉苒一如那日跪下来行礼。
皇帝瞥了一眼盯着段玉苒不放的次子,心中大骂硕王没出息!
“段氏,朕已查明之前外间对你的传言纯属子乌虚有。硕王也亲自澄清你与他只是单纯的合作关系,你无罪了。”皇帝道。
“民女谢皇上明察之恩!”段玉苒磕了一个头谢恩。
“段氏,明ri你就可以出宫与家人团聚了。”皇帝又瞥了一眼圆脸阴沉的硕王,清咳一声道,“今番令你蒙冤受惊,就赏明珠一斛、锦缎百匹、玉如意一对压压惊吧。”
“谢皇上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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