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古龙作品全集
第八十六章 错的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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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人性无善恶

林仙儿和孙小红的这一次决斗虽未真的交手,却无异已交手,而且已交手了两次。

只不过她们斗的不是力,而是心。

第一次林仙儿胜了。

因为她很了解女人心里的弱点,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

第二次,胜的却是孙小红。

她用的也是同样的法子。

她知道女人对什么事都要怀疑。

因为怀疑,才有畏惧。

孙小红若是男人,也许早已杀了林仙儿。

林仙儿若是男人,无论孙小红说什么,她也早就走了。

就因为她们都是女人,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奇特的局面。

——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样事,无论做什么,过程既不会相同,结果更不会一样。

“决斗”也是如此。

女人的决斗当然不会有男人那么沉重、紧张、激烈,但也许却更微妙,更复杂,更有趣。

因为那其中的变化必定多些。

她们的变化,并不像武功招式的变化那样,人人都能看见,也远比武功招式的变化更复杂,更快。

只可惜她们的变化是眼睛看不见的。

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里复杂微妙的变化,一定就会觉得女人的决斗比世上所有男人的决斗都更精彩,更别致。

女人就是女人,永远和男人不同。

谁若想反驳这道理,谁就是呆子。

这道理既明白,又简单。

奇怪的是,世上偏偏有些人想不到。

孙小红拉着李寻欢在前面走。

林仙儿居然在后面跟着。

孙小红道:“我们走我们的,你走你的,你为什么要跟来?”

林仙儿道:“我……我也想去看看阿飞。”

孙小红道:“你还要看他干什么?难道你害他害得还不够惨?”

林仙儿道:“我只想……”

孙小红道:“我们不会让他再看见你的,你去了,也是白去。”

林仙儿道:“我只想远远看他一眼,他要不要看我都没关系。”

孙小红冷冷道:“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一定跟着来,我们也没法子,只不过……你既然跟着来了,就莫要后悔。”

林仙儿道:“我做事从不后悔。”

孙小红忽然笑了,道:“你看,我早就算准她会跟着来的,果然没有算错。”

这句话是向李寻欢说的。

李寻欢微笑道:“你本来就要她跟来?”

孙小红道:“当然要。”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我刚才既然已没法子再对她下手,就只好等下一次机会,她若不跟着我们来,我哪有机会?”

李寻欢悠然道:“其实你根本不必等,刚才也可以下手,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可以不听。”

孙小红道:“你们男子汉讲的是‘话出如风,一诺千金’,难道我们女人就可以说了话当放屁么?”

李寻欢笑了,道:“但你怎知她会跟着来?”

孙小红道:“因为她想要我们保护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时,无论谁想杀她,也没这个胆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说得好听些,这就叫作狐假虎威,说得难听些,这就叫作狗仗人势。”

李寻欢失笑道:“这两种说法好像都不大好听。”

孙小红道:“你若是做了这些事,无论别人话说得多难听,也只好听听了。”

这些话林仙儿当然全都听得见。

孙小红本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但林仙儿却装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也没有开口。

她这人就仿佛突然变得又聋又哑。

能装聋作哑,的确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孙小红忽然改变了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龙啸云要跟上官金虹结拜的事?”

李寻欢道:“听说过……你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孙小红道:“嗯,因为我们知道在这里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抿着嘴笑道:“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因为我知道可以在这里遇见你。”

李寻欢也在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很温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滋味了。

孙小红被他瞧着,整个人都像是在春风里。

过了很久,李寻欢才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你们来,说不定我已……”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抢着道:“说不定上官金虹已进了棺材。”

李寻欢淡淡一笑,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他和上官金虹虽然迟早难免要一决生死,但他却不愿谈到这件事。

他不愿对这件事想得太多,因为想得太多,就有牵挂,有了牵挂,心就会乱,心若乱了,他战胜的机会就更少。

孙小红道:“其实对上官金虹那种人,你本不必讲道义,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飞尸体的时候出手,一定可以杀了他。”

李寻欢叹道:“只怕未必。”

孙小红道:“未必?你认为他看到自己儿子死了,心也不会乱?”

李寻欢道:“血浓于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点人性。”

孙小红道:“那么你为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对他讲交情,他可不会对你讲交情。”

李寻欢道:“我和他现在已势不两立,谁也不会对谁讲交情。”

孙小红道:“那么你……”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打断了她的话,道:“我不出手,只因为我还要等更好的机会。”

孙小红道:“在我看来,那时已经是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道:“看到自己的儿子死了,心虽然会乱,但心里却会生出种悲愤之气,那时我若出手,他就会将这股怒气发泄在我身上。”

他叹息着,接道:“人在悲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时大得多,勇气也要比平时大得多,那时上官金虹若出手,一击之威,我实在没有把握能接得住。”

孙小红瞧着他笑了,嫣然道:“原来你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好的人,有时你也会用心机的。”

李寻欢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别人想的那么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会后悔喝那杯酒的。”

李寻欢道:“他绝不后悔。”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了。”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敬你酒?”

李寻欢道:“他敬我那杯酒,为的并不是我对他讲道义——讲道义的人在他眼中看来,简直是呆子。”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的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因为他已明了我的意思,知道我并不是呆子。”

孙小红眨着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样,能等,能忍,能把握机会,也能判断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机会,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孙小红道:“他觉得你也和他是同样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赏你——一个人最欣赏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样的人,因为每个人都一定很欣赏自己。”

李寻欢微笑道:“这句话说得很好,简直不像你这种年纪的人能说得出来的。”

孙小红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样的人么?”

李寻欢沉吟着,缓缓道:“在某些方面说,是的,只不过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不同,遇着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会造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叹息接道:“有人说,人性本善,也有人说,人性本恶,在我看来,人性本无善恶,一个人是善是恶,都是后天的影响。”

孙小红凝注着他,道:“看来你不但很了解别人,也很了解自己。”

李寻欢叹道:“一个人若要真的完全了解自己,并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来,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忧虑。

孙小红也叹了口气,幽幽道:“一个人若要了解自己,必定要先经过很多折磨,尝过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寻欢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叹道:“这么说来,我倒希望永远不要了解自己了,了解得愈多,痛苦愈多,完全不了解,也许反倒幸运些。”

这次是李寻欢改变了话题。

他忽然问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时候,你们还在那里?”

孙小红道:“我们已经走了,这件事都是我以后听人说的。”

她嫣然笑道:“现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们的一举一动,在别人看来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这城里,至少也有十万个人在谈论你……你信不信?”

李寻欢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爷爷,身若浮云,心如止水,随心所欲,无牵无挂,这种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孙小红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确已什么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谁送去的?”

李寻欢道:“我猜不出。”

孙小红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难道就是杀上官飞的人?”

她显然也已知道杀上官飞的人是谁了。

林仙儿却不知道,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只恨他们却偏偏都不肯将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李寻欢沉吟着,道:“想必就是他,因为知道上官飞尸体在那里的人并不多。”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寻欢道:“因为他想打击上官金虹。”

孙小红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寻欢又沉吟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他并不是恨,他想打击上官金虹,也许只因为上官金虹被打倒后,他才有机会去救他。”

孙小红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为何又要打击他?”

李寻欢道:“也许他是要上官金虹后悔。”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人的心,实在比什么事都难了解。”

李寻欢缓缓道:“不错,世上最难了解的,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复杂,远在天下任何一种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着道:“但你若不能了解人性,武功也就永远无法达到巅峰,因为无论什么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关的,武功也不例外。”

这种哲理对孙小红来说也许太深奥了些。

孙小红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如风在轻诉,道:“我什么都不想了解,只想了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视着他,眼睛里的神色不仅是赞赏,还带着种信赖,仿佛在告诉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将自己的心事全说出来。

李寻欢心里忽然又泛起了那种温暖之意,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苹果般的脸。

但他当然并没有真的这么样做。

他绝不能这么做。

他慢慢地扭转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孙小红显然在等着,等了很久,目中渐渐露出了失望之色,缓缓道:“但你却好像很怕被人了解,所以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

李寻欢道:“怕?怕什么?”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怕别人爱上你。”

她很快地接着道:“因为你知道无论谁若是真正了解了你,一定就会忍不住要爱上你的,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笑了,道:“现在的年代的确变了,以前的小姑娘,嘴里绝不会说出‘爱’这个字。”

孙小红道:“以后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说,可是我……我无论生在哪个年代,就算是生在几百年以前,只要是我心里想说的话,我还是一样会说出来。”

无论是什么时代,都会有几个像她这样的人。

这种人敢说,敢做,敢爱,也敢恨。

就因为他们是活在时代前面的,所以在别人眼中,也许会将他们看成疯子、怪物。

但他们自己却还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愉快得多,因为无论别人对他们的看法如何,他们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还是有雾。

现在虽已是冬天,但这雾,却像是春天的雾。

孙小红在雾中慢慢地走着,就像是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寻欢本来是急着想去瞧阿飞的,但现在,他也没有催促。

这些年来,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像是已被一道无形的枷锁压住,压得他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只有在和孙小红聊天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轻松些。

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实在很了解他,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了解得深。

能和了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寻欢却已开始想逃避了。

“……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的心在绞痛。

他并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觉得自己非但已无法再“给予”,也无法再“接受”。

每个人都戴着他自己的枷锁,除了他自己外,谁也无法替他解脱。

李寻欢如此,阿飞也如此。

他们的枷锁是不是永远也无法解脱?难道他们要戴着这副枷锁走入坟墓?

孙小红忽然停下脚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栋小小的屋子,窗子里有灯光透出。

灯光闪动着,显得特别明亮,这么小的屋子里,本不该有这么明亮的灯光。

孙小红转过身,面对着林仙儿,道:“这地方你认得的,是不是?”

林仙儿当然认得,这本是她和阿飞的“家”。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嗫嚅着道:“阿飞已回来了?”

孙小红道:“你是不是也想进去看看他?”

林仙儿道:“我……我可以进去么?”

孙小红道:“这本是你的家,你要进去就进去,本不必问别人的。”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可是,现在……”

孙小红道:“现在当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该知道,这种情况是谁造成的?”

她冷笑着接道:“你本可在这里快快活活、安安静静地过一生,可是你自己不愿意,因为你看不起这个家,也看不起这个人。”

林仙儿垂着头,轻轻道:“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我还能够活着,全都是因为他在保护我,若是没有他,我也许早就被人杀了。”

她声音愈说愈低,眼泪也已流下!

她叹了口气,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敢来伤我一根头发……但现在,好像任何人都可以来要我的命……”

孙小红盯着她,冷冷道:“你以为他还会像以前那样保护你?”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抬起头,大声道:“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对他说两句话,然后立刻就走,这要求无论怎么都不过分,你们总可以答应我吧。”

孙小红道:“我并不是不答应,只可惜你说的话很难令人相信。”

林仙儿道:“就算我到时候又不肯走了,你们也可以赶我走的。”

孙小红沉吟着,瞧了李寻欢一眼。

李寻欢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他的心也很乱。

他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肠太软,有时他虽然明知这件事是绝不能做的,却偏偏还是硬不起心肠来拒绝。

很多人都知道他这种弱点,很多人都在利用他这种弱点。

他自己也知道,却还是没法子改。

他宁可让人对不起他一万次,也不愿做一次对不起别人的事,有时他甚至明知别人在骗他,却还是宁愿被骗。

因为他觉得只要有一个人对他说的是真话,他牺牲的代价就已值得。

李寻欢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你说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这种人总是你这一辈子很难再遇见第二个的。

至少你遇见他总不会觉得后悔。

他很少令人流汗,更少令人流血;血与汗他情愿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总令人忍不住要流泪——

是感动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她早已知道李寻欢绝不忍拒绝的,他几乎从未拒绝过别人。

林仙儿幽幽道:“这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以后他若知道你们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去见他一次,会恨你们一辈子。”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只说两句话?说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儿凄然笑道:“我难道真的那么不知趣?难道真要等你们来赶我走?只要你们答应我这最后的一个要求,我死而无怨。”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她去吧,无论如何,两句话总害不了人的。”

第七十四章 蒸笼和枷锁

屋子里很热,热得出奇。

因为屋里生了四盆火,火烧得很旺。

闪动的火光,将墙壁和地板都照成了嫣红色。

阿飞的脸也是红的,全身都是红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间,赤着上身,只穿着条犊鼻裤。

裤子已湿透。

他仰面躺在那里,不停地流着汗,不停地喘着气。

他整个人都已虚脱。

屋角里坐着个白发苍苍的清癯老人,正自悠闲地抽着旱烟。

一缕缕轻烟从他鼻子里喷出来,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雾里。

他的确是个雾一般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也许他只不过是个穷愁潦倒的说书先生。

也许他就是那鬼神难测的“天机老人”。

阿飞闭着眼睛,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走进来。

但无论谁走进来,第一眼就会看到他。

孙小红怔了怔,失声道:“爷爷,你老人家这是在干什么?”

孙老先生眯着眼,喷出口烟,悠然道:“我在蒸他。”

孙小红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馒头,又不是螃蟹,为什么要蒸他?”

阿飞现在看来的确就好像一只被蒸熟了的螃蟹。

孙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为我要将他身子里的酒蒸出来,让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我也想将他血里的勇气蒸出来,让他重新做人。”

李寻欢长揖,苦笑道:“如此说来,我倒也的确需要被蒸一蒸,只可惜我身子里的酒若完全被蒸出来,我这人只怕也就变成空的了。”

孙老先生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你身子里除了酒,难道就没有别的?”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也许还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孙老先生拊掌大笑,道:“说得妙,若没有一肚子学问,怎说得出这种话来?”

他忽又顿住笑,唏嘘道:“其实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里除了酒和学问外,还有什么别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么东西来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的。”

孙小红眨着眼,道:“然后呢?”

孙老先生道:“然后我就要将天下的人全都找来,把这些东西像填鸭似的塞到他们肚子里去。”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塞一点?”

孙老先生道:“不是一点,愈多愈好。”

孙小红笑道:“这样说来,天下的人岂非都要变得和他一样了?”

孙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都变得和他一样,又有什么不好?”

孙小红道:“也有点不好。”

孙老先生道:“哪点不好?”

孙小红突然垂下头,不说话了。

这祖孙两人也许是搭档说书说惯了,平时说起话来,也是一搭一档,一吹一唱,教别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有机会开口。

他苦笑着,道:“前辈若要令天下人都变得和我一样,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赞成这主意。”

孙老先生道:“哪种人?”

李寻欢道:“卖酒的。”

孙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来,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不赞成我这主意。”

孙小红忽然道:“谁?”

这个字她脱口就说了出来,说出来后,又有点后悔。

因为她已知道她爷爷说的是谁了。

孙老先生果然在瞧着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的脸忽然红了,垂着头道:“我……我为什么不赞成?”

孙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变得和他一样,你岂非就不知道要哪个才好。”

孙小红“嘤咛”一声扭转了身子,脸已红如炉火。

她心里是不是也有一团火?

少女们的春火?孙老先生拊掌大笑,笑过了,就又开始抽烟。

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林仙儿这个人,也没有瞧她一眼,但却连自己烟斗的烟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屋子里忽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林仙儿已走到阿飞面前。

除了阿飞外,她也没有去瞧别人一眼。

闪动着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红的时候看来就像是害羞的仙子,白的时候看来就如幽灵。

人都有两种面目,有时美丽,有时丑陋。

只有她,无论怎么变,都是美丽的。

她若是仙子,当然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子;她若是幽灵,也是地狱中最美丽的鬼魂。

但阿飞却像是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她怎么变,都不会再瞧她一眼。

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到这里来,只为了要对你说两句话,听不听都随便你。”

阿飞好像根本没有在听。

可是,他的身子为什么却又已僵硬?

林仙儿缓缓接着道:“那天,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我却不能不那么做,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只有用那种法子,上官金虹才不会杀你。”

阿飞好像还是没有在听。

可是,为什么他的拳已握紧?

林仙儿道:“今天我到这里来,既不是要求你了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谅,我自己也知道,我们的缘分已尽……”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才接着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为了要让你心里觉得好受些,因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至于我……”

孙小红忽然大声道:“你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道:“不错,我的确已说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个字都不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并不快,却没有回头。

阿飞还是躺在那里,连眼睛都没有张开过。

林仙儿眼看已要走出门。

李寻欢这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林仙儿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阿飞以后只怕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只要阿飞不再见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儿自己当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就等于已走出了这世界。

她脚步虽然并没有慢下来,但目光中却已又露出了恐惧之意——屋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但门外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并没有看在眼里。

她喜欢的是令人炫目的光彩。

她喜欢赞美、阿谀、掌声,喜欢奢侈、浪费、享受,喜欢被人爱,也喜欢被人恨……

她本就是为了这些而活着的。

若没有这些,她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坟墓里。

黑暗已愈来愈近了。

林仙儿目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怨毒、仇恨。

这时她若有力量,她一定会将世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杀死。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

“等一等。”

“等一等!”

谁都无法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能改变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这刹那间,林仙儿已突然完全改变。

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满了得意、自信、骄傲,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辉煌、美丽!

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

“只有骄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品。”

一个没有信心,没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长得不难看,也绝不会有那种令人心动的吸引力。

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会是丑陋的。

“只有事业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林仙儿脚步已停下,还是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么凄凉的叹息。

李寻欢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音乐,任何一种声音能比她这种叹息更能打动男人的心,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哀鸣声,甚至连月下的寒琴,风中的夜笛,也绝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

他只希望阿飞能瞧他一眼,听他说句话。

但阿飞现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儿一个人,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林仙儿叹息着道:“我的话已说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飞道:“不能等?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答应过别人,只来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的。”

阿飞道:“你想走?”

林仙儿叹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会来赶我走。”

阿飞道:“谁?谁要赶你走?”

他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被人赶走?这本是你的家。”

林仙儿霍然转身,凝注着阿飞。

她目中似已有泪,因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叹息了一声,凄然道:“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么?”

阿飞道:“当然是的,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仙儿的脚步开始移动,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飞怀里,但忽然间又停下脚步,垂头道:“我当然愿意,怎奈别人却不愿意。”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谁不愿意,谁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触及李寻欢的目光,也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想了。

孙老先生的确将他血液里的酒蒸了出来,勇气蒸了出来,他却将他的情感也全都蒸了出来。

一个人身子最虚弱时,情感却最丰富。

阿飞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开林仙儿,一字字接着道:“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赶你走,只有你才能赶别人走。”

林仙儿带着泪,又带着笑,道:“我的确很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不愿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儿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怀里,紧紧拥抱住他,道:“只要能再听到你说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我什么都不再想,无论别人对我怎么样,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门,是虚掩着的。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已是多余的。

孙小红也跟了出来,咬着嘴唇,道:“我们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李寻欢什么也没有说,什么都说不出。

孙小红跺了跺脚,道:“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还对她这样子,这种人简直……简直是忘恩负义,重色轻友!”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看错他了。”

孙小红冷笑着,恨恨道:“我看错了?难道他不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不是。”

孙小红道:“若不是这种人,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李寻欢黯然道:“因为……因为……”

他实因不知道该怎么说,孙老先生却替他说了下去。

孙老先生叹息着道:“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

孙小红道:“为什么不能自主,又没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锁锁住他。”

孙老先生道:“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他自己却已将自己锁住。”

他叹息着接道:“其实,不只是他,世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枷锁,也有他自己的蒸笼。”

孙小红道:“我就没有。”

孙老先生道:“你没有,只因为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还是个孩子,那么他呢?”

她指着李寻欢道:“他总不是孩子了吧?难道他也有他的枷锁?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他当然有。”

孙小红瞪着李寻欢,道:“你承认你有?”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认,因为我的确有。”

孙老先生道:“他对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有人辱骂了他,对不起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别人甚至会以为他连勇气都已消失……”

李寻欢笑得更苦。

孙老先生道:“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险,他就会不顾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因为朋友就是他的蒸笼,只有这种蒸笼,才能将他的生命之力蒸出来,将他的勇气蒸出来。”

孙小红道:“那么,龙啸云那种人难道也有蒸笼么?”

孙老先生道:“当然也有。”

孙小红道:“什么才是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金钱、权力!”

孙小红道:“可是,他要杀李寻欢,却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李寻欢是绝不会和他争权夺利的。”

孙老先生道:“他一心要杀李寻欢,只因为他心上也有副枷锁。”

孙小红道:“他的枷锁是什么?”

孙老先生瞟了李寻欢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李寻欢的脸色比夜色更黯。

孙小红忽然也明白了。

龙啸云恨李寻欢,因为他怀疑,他嫉妒。

他始终怀疑李寻欢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

他嫉妒李寻欢那种伟大的人格和情感,因为他自己永远做不到。

怀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锁。

这种枷锁也许世上大多数人都有一副。

那么,阿飞的枷锁是什么呢?

孙老先生目光遥视着天际的星光,叹息着道:“阿飞的枷锁就和龙啸云的完全不同了……阿飞的枷锁是爱。”

孙小红道:“爱?爱也是枷锁?”

孙老先生道:“当然是,而且比别的枷锁都重得多。”

孙小红道:“但他真的那么爱林仙儿么?他爱她,是不是只因为他得不到她?”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因为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孙小红叹了口气,凝注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个法子救救他,将他这副枷锁解脱。”

李寻欢慢慢地回过头——

窗子里的火光已暗了,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风和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阿飞的人一样,那么倔强,又那么寂寞。

李寻欢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

因为他知道无论谁都没法子将阿飞的枷锁解脱。

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法子救得了他。

第七十五章 最慷慨的人

炉火已熄。

现在屋子里燃烧着的是另一种火。

一条修长、浑圆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胧中看来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颤抖。

阿飞紧张得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寻找着箭垛。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极度疲劳后的紧张最难令人忍受。

林仙儿当然是有经验的人。

她闪避着,推拒着,喘息着:“等一等……等一等……”

阿飞的回答不是言语,是动作。

他显然已不想再等。

林仙儿咬着唇,望着他布满红丝的眼睛。

“你……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我?”

“问什么?”

“问我是不是已经和上官金虹……”

阿飞的动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脚。

林仙儿盯着他:“你一直没有问,难道你不在乎?”

阿飞不停地在流汗,汗使人软弱。

林仙儿已感觉到他的软弱。

“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为你爱我。”

她的声音凄楚,眼睛里却带着种残酷的笑意,就像是一只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着她的时候。

阿飞的声音嘶哑:“你有没有?”

林仙儿叹息着:“一只老鼠若是落入了猫的手里,你不必问,也该知道她的结果。”

阿飞突然倒了下去,已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动作。

林仙儿轻抚着他的脸,仿佛已有泪将流落。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是我不能不说,因为我本想将这身子清清白白地交给你的,只可惜……”

她伏在阿飞胸膛上,流着泪:“我现在真后悔为什么要让你等这么久,虽然是为了你,可是我……”

阿飞忽然大叫了起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所以我一定要还你的清白。”

林仙儿凄然道:“这是永远没法子还的。”

阿飞道:“有!我有法子。”

他紧握着双手,咬着牙道:“只要杀了上官金虹,杀了玷污你的人,你就还是清白的……”

他声音忽然停顿,因为他听到窗外有人在冷笑。

一人冷笑着道:“这么样说来,你要杀的人就太多了!”

另一人冷笑道:“这条母狗身子根本就从来也没有清白的时候,只要是跟她见过面的男人,除了你之外,谁都跟她睡过觉。”

第三人笑道:“你若要将跟她睡过觉的男人全都杀死,就算每天杀八十个,杀到你胡子都白了的时候,也杀不完的。”

这屋子一共有三个窗户。

每个窗户外都有个人。

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同,却又有种很奇特的相同之处。

尖锐,做作,无论谁听了都想吐。

阿飞跃起,掀起被,盖住了林仙儿**的身子,踢出枕头,击灭了桌上的灯,厉声道:“什么人?”

他本想冲出去,但身子跃起后,又退回,紧守在林仙儿身旁。

窗外的三个人都在大笑:“你难道还怕这母狗的身子被我们看到?”

“她早就被人看惯了,没有男人看她,她反而会觉得不舒服。”

“砰”的一声,窗户忽然同时被撞开。

三道强烈的光柱从窗外照进来,集中在林仙儿身上。

是孔明灯的灯光。

只能看得到灯光,却看不到灯在哪里,也看不到人在哪里。

炫目的灯光亮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林仙儿用手挡住了眼睛,棉被从她身上慢慢地往下滑,渐渐露出了她的脚,她的腿……

她并没有将这条被拉住的意思,她的确不怕被人看。

阿飞咬着牙,将衣服摔过去,厉声道:“穿起来。”

林仙儿眼波流转,忽然笑了,道:“为什么?你难道认为我见不得人?”

她又已几乎完全**,又在媚笑。

她又同时用出了她的两种武器。

阿飞抄起张凳子,摔碎,握着了两只凳脚,厉声道:“谁敢进来,我就要他死!”

外面的三个人又笑了,这次笑声是从门外传进来的:“他居然还想要人的命。”

“就凭他现在这样子,谁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

“他至少还能要一个人的命——要他自己的命!”

又是“砰”的一声大裂,厚木板做成的门突然被打得粉碎。

木屑纷飞,三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三个黄衣人。

三个人头上都戴着顶竹笠,紧紧压在眉毛上,掩起了面目。

这正是“金钱帮”属下独特的标志。

第一人手上缠着根金链,链子两端悬着个瓜大的铜锤。

第二人和第三人用的是刀剑。

鬼头刀和丧门剑。

三个人的武器都已在手,仿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杀人的机会。

阿飞突然镇定了下来,正如一条饥饿而愤怒的狼,忽然嗅到血腥气时,反而会镇定下来一样。

他的反应虽已慢,体力虽衰退,可是他的本能还未丧失。

他已嗅到了血腥气。

林仙儿却还在笑着,笑得更媚,道:“原来是‘风雨双流星’向松向舵主到了,失迎失迎。”

向松手里的流星锤不停地轻轻摇摆着,他的人却稳如泰山。

林仙儿道:“向舵主这次来,是奉了上官金虹之命来杀我的么?”

向松道:“你猜对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上官金虹这么急着想要我的命。”

向松道:“用不着的人,就得死。”

林仙儿道:“你猜错了,他并不是为了这原因才想杀我。”

向松道:“哦?”

林仙儿道:“他要杀我,只不过为了怕我再去找别的男人,丢他的面子。”

向松冷冷道:“上官帮主的命令从来用不着解释,只执行。”

林仙儿瞟了阿飞一眼,道:“你们敢闯到这里来杀我,想必是认为他已不能保护我。”

向松道:“他不妨试试。”

执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不必试。”

林仙儿道:“哦?”

执刀的人道:“你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自然也知道他已不能保护你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又何必试?”

林仙儿又笑了,道:“不错,他的确已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也在替他难受,只不过……”

她慢慢地站起来,**裸地站在灯光下,慢慢地接着道:“你认为我自己是不是还能保护自己呢?”

她胸膛骄傲地挺立,腿笔直。

她的皮肤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奶油色的缎子。

这身材的确值得她骄傲。

阿飞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豆,一粒粒滴落。

林仙儿的手在自己身上轻抚,柔声道:“你们杀了我,不会觉得可惜么?”

向松也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来付账,付脂粉的账,付绸缎的账,无论对谁都从不小气,但你却不同。”

林仙儿笑道:“我当然不同。”

向松道:“你比她们更大方,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费,甚至连替你开门的店小二,只要你高兴,你都会让他满意。”

林仙儿媚笑道:“你是不是也想问我要小费?”

她慢慢地走过去,道:“你来拿吧,我付的小费,任何人都不会嫌多的。”

向松木立。

林仙儿走到他面前,想去勾他的脖子。

向松忽然出手,锤击胸膛。

林仙儿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床上怔住了。

向松头上的竹笠已被打落,露出了他的脸。

一张苍白的脸,满是皱纹,没有胡子,一根胡子都没有。

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道:“难怪上官金虹要你们来杀我,原来你是个阴阳人——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向松冷冷地盯着她,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很久,他目光才转向阿飞,一字字道:“你最好出去。”

阿飞道:“出去?”

向松道:“难道你还想保护这条母狗?”

阿飞的手渐渐垂落。

向松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杀她的时候,你最好莫要在旁边瞧着。”

阿飞道:“为什么?”

向松狞笑,道:“因为你若在旁边瞧着,一定会吐。”

阿飞沉默了,垂下了头。

林仙儿的笑声已停止。到了这时,她也已笑不出。

就在这时,阿飞已出手!

阿飞的本能还未消失。

他选择的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只可惜他反应已慢,体力已衰。

金光一闪,流星锤飞出。

木屑纷飞,阿飞手里的凳子脚已被击得粉碎。

向松冷笑道:“我奉命来杀她,不是杀你,我从不愿多事,所以你还活着。”

阿飞紧握着两截已被打断了的木脚,就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紧握着他的最后一线希望。

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希望?

他本是杀人的人。

他杀人,别人杀他。

但现在,他已不能杀人,别人也已不屑杀他。

这表示他在别人眼中已全无价值,他是死是活,别人也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要爬起来很难,要跌下却很容易。”

阿飞突然想起他去救李寻欢的时候,和荆无命决斗的时候……

那时他在别人眼中,还是不可轻视的。

但现在呢?

那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但现在想来,却已遥远得几乎无法记忆。

向松的声音似乎也已遥远:“你要留在这里也无妨,我就要你看看真正的杀人是什么样子的。”

突然一人缓缓道:“凭你也懂杀人么?你只怕还不配!”

第七十六章 生死一线间

缓慢的语声,既无高低,也没有情感,向松是熟悉这种声音的,只有荆无命说话才是这种声音。

荆无命!

向松骇然回首果然瞧见了荆无命。

他的衣衫已破旧,神情看来也很憔悴,但他的那双眼睛——

死灰色的眼睛,还是冷得像冰,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结。

向松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左手还是用布悬着,手的颜色已变成死灰色,就像是刚从棺材里伸出来的。

这本是只杀人的手,但现在却只能令人作呕。

向松笑了,淡淡笑道:“在下虽不懂杀人,却还能杀,荆先生虽懂得杀人,只可惜杀人并不是用嘴的,是要用手!”

荆无命的瞳孔又在收缩,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看不到我的手?”

向松道:“手也有很多种,我看到的并不是杀人的手。”

荆无命道:“你认为我右手不能杀人?”

向松微笑道:“人也有很多种,有些人容易杀,有些人不容易。”

荆无命道:“你是哪一种?”

向松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杀不死的那一种。”

他目中充满了仇恨,像是在激荆无命出手,他要找个杀荆无命的理由。

荆无命忽然笑了。

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样,笑的时候远比不笑时更残酷,更可怕。

向松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荆无命道:“原来你恨我?”

向松咬着牙,冷笑道:“不恨你的人只怕还很少。”

荆无命道:“你想杀我?”

向松道:“想杀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荆无命道:“但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向松道:“要杀人就得等机会,这道理你本该比谁都明白。”

荆无命道:“你认为现在机会已来了?”

向松道:“不错。”

荆无命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有个秘密你还不知道。”

向松忍不住问道:“什么秘密?”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的咽喉,缓缓道:“我右手也能杀人的,而且比左手更快!”

“快”字出口,剑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剑是从哪里拔出来的,更没有瞧见剑怎么会刺入向松的咽喉。

大家只瞧见寒光一闪,鲜血已涌出,只听到“咯”的声音,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顿,连眼珠子都几乎完全凸了出来。

“鬼头刀”和“丧门剑”的眼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来。

两个人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

荆无命根本没有回头,冷冷道:“你们既已听到了我的秘密,还想走?”

寒光又一闪。

鲜血飞溅,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玛瑙珠链,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可爱。

良药苦口,毒药却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最可怕、最丑恶的东西,在某一刹那间看来,往往比什么都美丽,比什么都可爱。

所以杀人的剑光总是分外明亮,刚流出的血总是分外鲜艳。

所以有人说:“美,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只有真实才是永恒的。”

“真实”,绝不会有美。

杀人的利剑也和菜刀一样,同样是铁,问题只在你看得够不够深远,够不够透彻。

可是,也有人说:“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刹那间的美就已足够,永恒的事且留待于永恒,我根本不必理会。”

就在一瞬间以前,向松还是享名武林的“风雨双流星”,还是“金钱帮”第八分舵的舵主。

但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和别的死人没什么两样。

荆无命垂着头望着他的尸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这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意兴萧索时,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林仙儿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这口气她已憋了很久,到现在才总算吐出来。

她瞟着荆无命,似笑非笑,如诉如慕,轻轻道:“想不到你会来救我。”

荆无命没有抬头,冷冷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

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也许我知道你的意思。”

荆无命霍然抬起头,盯着她,道:“你知道什么?”

林仙儿道:“你来救我,只因为上官金虹要杀我。”

荆无命盯着她。

林仙儿道:“你恨他,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要破坏。”

荆无命还是盯着她。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直到现在,我才总算知道了你这个人,才知道上官飞也是你杀的。”

荆无命的眼睛忽然移开,移向掌中的剑,缓缓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仙儿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因为你若杀了我,岂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愿?”

她甜甜地笑着,接着又道:“你非但不会杀我,而且还会带我走的,是么?”

荆无命道:“带你走?”

林仙儿道:“因为你既不能让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又不愿让我泄露你的秘密,所以你只有带我走。”

她声音更温柔,道:“我也心甘情愿跟着你去,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跟着。”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忽然抬头瞧了阿飞一眼。

他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有阿飞这么个人存在。

阿飞却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林仙儿也瞟了阿飞一眼,忽然走过去,一口口水重重地唾在他脸上。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已不必再说。

林仙儿终于跟着荆无命走了。

阿飞没有动。

口水干了。

阿飞没有动。

窗纸发白,天已亮了。

阿飞还是没有动。

他已躺了下来,就躺在血泊中,尸体旁。

他和死亡之间的距离,已只剩下了一条线……

××日,×时,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上官金虹

冬天终于来了,连树上最后一片枯叶也已被西风吹落。

这封信的颜色就和枯叶一样,是黄的,却是种带着死味的黄——黄得没有生命,黄得可怕。

这封信上只写着这十几个字,简单,明白,也正如上官金虹杀人的方法一样,绝没有废话。

信是店伙送来的,他拿着信的手一直在发抖。

现在,孙小红拿着这封信,似也感觉到一阵阵杀气透人背脊,再传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发冷。

“后天,就是后天。”

孙小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过黄历,后天不是好日子,诸事不宜。”

李寻欢笑了,道:“杀人又何必选好日子?”

孙小红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大声道:“你能不能杀他?”

李寻欢的嘴闭上,笑容也渐渐消失。

孙小红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李寻欢还猜不出她出去干什么,她已捧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

磨好墨,铺起纸。

孙小红始终没有再瞧李寻欢一眼,忽然道:“你说,我写。”

李寻欢有些发怔,道:“说什么?”

孙小红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做完的事?”

她的声音仿佛很平静,但提着笔的手却已有些发抖。

李寻欢又笑了,道:“你现在就要我说?我还没有死呀。”

孙小红道:“等你死了,就说不出了。”

她一直垂着头,瞧着手里的笔,但却还是无法避开李寻欢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湿了,咬着嘴唇道:“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说出来,譬如说——阿飞,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还有什么事要为他做的?”

李寻欢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长长吸了口气,道:“没有。”

孙小红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寻欢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杀别人,却无法要他不去爱别人。”

孙小红道:“别人若要杀他呢?”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现在还有谁要杀他?”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就绝不会再杀他,否则他现在早就死了。”

孙小红道:“可是,以后呢?”

李寻欢遥注着窗外,缓缓道:“无论多长的梦,都总有醒的时候,等到他清醒的那天,什么事他自己都会明白的,现在我说了也没有用。”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么,她呢?”

这句话她似已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来。

李寻欢自然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过去,用力推开了窗户。

孙小红垂着头,道:“你……你若有什么话,有什么事……”

李寻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孙小红道:“可是你……”

李寻欢道:“她活着,自然会有人照顾她,她死了,也有人埋葬,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来关心,我死了对她只有好处。”

他的声音仿佛也很平静,但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为什么不敢回头?

孙小红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泪珠,滴在纸上。

她悄悄地擦干了眼泪,道:“可是你总有些话要留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

李寻欢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

孙小红道:“你说了,我就记下来,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后……”

李寻欢霍然转过身,盯着她,道:“然后怎么样?”

孙小红道:“然后我就死!”

她挺着胸,直视着李寻欢,不再逃避,也不再隐瞒。

李寻欢道:“你……你为什么要死?”

孙小红道:“我不能不死,因为你若死了,我活着一定比死更难受。”

她始终直视着李寻欢,连眼睛都没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平静,很镇定,无论谁都可看出她已下了决心,这种决心无论谁都没法子改变。

李寻欢的心又开始绞痛,忍不住又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孙小红才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若要我活着,你自己就不能死……上官金虹也并不是一定要找你决斗,他对你始终有几分畏惧。”

她忽然冲过去,拉住李寻欢的手,道:“我们可以走,走得远远的,什么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带你回家,那地方从没有人知道,上官金虹就算还是想来找你,也休想找得到。”

李寻欢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她。

有风吹过,一阵烟雾飘过来,迷漫了他的眼睛。

孙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已响起,带着叹息道:“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会走的。”

孙小红咬着唇,跺着脚,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走?”

孙老先生道:“他若是肯走的那种人,你也不会这么样对他了。”

孙小红怔了半晌,忽然扭转身,掩面轻泣。

李寻欢长叹道:“前辈你……”

孙老先生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只能要她不去杀人,却无法要她不去爱人,是么?”

爱,这件事本就是谁都无法勉强的。

李寻欢又开始咳嗽,咳嗽得更剧烈。

“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亭,是八角亭,就在山脚下的树林外。

林已枯,八角亭栏杆上的红漆也已剥落。

西风肃杀,大地萧索。

李寻欢徘徊在林下,几乎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踏过。

“后天,就是后天。”

夕阳已西,又是一天将过去。

后天,就在这里,就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候,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之间所有的恩怨都将了结。

那也许就是武林中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夕阳满天,艳丽如昔。

可是,在一个垂死的人眼中,这永恒的夕阳是否还会同样娇艳?

孙老先生和孙小红一直静静地坐在亭子里,没有去打扰他。

孙小红突然问道:“决斗的时候还未到,他先到这里来干什么?”

孙老先生道:“高手间的决斗,不但要看武功之强弱,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上官金虹选择这里作战场,当然有他的用意。”

孙小红道:“什么用意?”

孙老先生道:“他想必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而且说不定还会先到这里来设下埋伏。”

孙小红道:“所以李寻欢也一定要先到这里来瞧瞧,先熟悉这里地形,再看看上官金虹会在什么地方设埋伏。”

孙老先生道:“不错,古来的名将,在大战之前,也必定都会到战场上去巡视一遍,无论哪一种战争,若有一方先占了地利,就占了优势。”

孙小红道:“可是他为什么一直要在这里逛来逛去呢?”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他这么逛来逛去当然也有目的。”

孙小红道:“哦?”

孙老先生道:“他要先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看看这里的土质是坚硬,还是柔软;是干燥,还是潮湿。”

孙小红道:“那又有什么用?”

孙老先生道:“因为土质的不同,可以影响轻功,你同样使出七分力,在软而潮湿的地上若是只能跃起两丈,在硬而干燥的地上就能跃起两丈五寸。”

孙小红道:“那相差得也不多呀。”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高手相争,是连一分一寸都差不得的!”

李寻欢忽然走了过来,站在亭外,面对着夕阳照耀下的枯林,呆呆地出起神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小红忍不住悄悄问道:“他站在这里发呆,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七十七章 高明的手段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后天他来的时候,上官金虹必定已先到了。”

孙小红道:“怎见得?”

孙老先生道:“因为先来的人,就有权先占据最佳地势,上官金虹当然不肯错过这机会。”

孙小红道:“那么,李寻欢为什么不跟他争先?”

孙老先生叹道:“也许他从不愿和别人争先,也许……他还有别的用意。”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小李探花并不是个普通人,他的用意,有时连我都猜不透。”

孙小红眨着眼道:“以我看来,这里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我实在看不出最佳地势在哪里。”

孙老先生道:“就在现在他站着的地方。”

孙小红道:“他站的这地方和别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同?”

孙老先生道:“上官金虹站在这里,李寻欢势必要在他对面。”

孙小红道:“嗯。”

孙老先生道:“决斗的时候,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

孙小红抢着道:“我明白了,夕阳往这边照过去,站在那边的人,难免被阳光刺着眼珠,只要他眼睛一刹那看不见,就给了对方杀他的机会。”

孙老先生叹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既然一定会站在这地方,他站在这里干什么?”

孙老先生道:“他站在这里,才能发现这地方有什么弱点,才能决定自己要站在什么地方。”

他接着又道:“你看,夕阳照在枯林上,也有闪光,因为枯枝上已有秋霜,所以站在这里的人,眼睛也有被闪光刺着的时候。”

这时李寻欢已走到对面一株树下。

孙小红的目光不由自主跟着他瞧了过去,忽然觉得一阵光芒刺眼——那棵树上的积霜显然最多,折光的角度也最好,所以反光也就强烈。

孙老先生微笑道:“现在你明白了么?”

孙小红还没有说话,李寻欢突然一掠上树,只见他身形飞掠,如秋雁回空,在每根枯枝上都点了点。

孙老先生叹道:“世上只知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却不知他轻功之高,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孙小红道:“但他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孙老先生道:“他是在试探那边的枯枝是否坚牢,容不容易折断,这又有两种作用。”

孙小红道:“哪两种?”

孙老先生道:“第一,他怕上官金虹在枯枝上做手脚。”

孙小红皱眉道:“什么样的手脚?”

孙老先生道:“当他面对着上官金虹时,树上的枯枝若是突然断了,就会怎么样?”

孙小红道:“枯枝断了,自然就会掉下来。”

孙老先生道:“掉在哪里?”

孙小红道:“当然是掉在地上。”

她眼睛忽然一亮,很快地接着又道:“也许就掉在他面前,也许就掉在他头上,他就难免会分心,一分心上官金虹就又有了杀他的机会。”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还有,到了万不得已时,他只有往树上退,以轻功来扳回劣势,那时树梢就成了他的战场。”

孙小红道:“所以他必须将每一棵树的情况都先探测一遍,就正如他探测这里的土质一样。”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总算明白了。”

孙小红也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决斗之前还有这么多学问。”

孙老先生道:“无论做什么,做到高深时,就是种学问,就连做衣服、炒菜,也是一样。”

他凝注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他们的决斗之期虽然在后天,其实远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开始,这段时间才是真正考验他们细心、耐力、智慧的时候,他们的胜负,在这段时间里就已决定,到了真正出手时,一刹那间就可解决了。”

孙小红叹道:“但别人却只能看到那一瞬间的事,所以人们常说‘武林高手一招争’,又有谁知道他们为了那一招曾经花了多少工夫?”

孙老先生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萧索之意,敲燃了火石,点着了烟斗,望着烟斗里闪动的火光,缓缓道:“一个真正的高手活在世上,必定是寂寞的,因为别人只能看到他们辉煌的一面,却看不到他们所牺牲的代价,所以根本就没有人能了解他。”

孙小红垂着头弄着衣角,幽幽道:“但他们是不是需要别人了解呢?”

李寻欢撩起了衣襟,脚尖轻轻点地,刷地,掠上了八角亭顶。

孙老先生长长喷出了口烟,叹道:“别人都以为李寻欢是个脱略行迹、疏忽大意的人,又有谁能看到他小心仔细的一面?到了真正重要的关头,他真是一点地方都不肯放过。”

孙小红垂着头,叹息道:“这也许是因为他放过的已太多了……”

她忽然抬起头,盯着孙老先生,道:“这一战既然早已开始,以你老人家看,到现在为止他们是谁占了优势?”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谁也没有占到优势。”

孙小红又开始用力去咬她自己的嘴唇。

她心乱的时候,就会咬自己的嘴唇,心愈乱,咬得愈重。

现在她几乎已将嘴唇咬破了。

孙老先生忽然问道:“你看呢?”

孙小红道:“我看……上官金虹对自己好像比较有信心。”

孙老先生道:“不错,这只因近年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无往不利,一帆风顺,可是,他儿子的死对他却是个很大的打击。”

孙小红道:“还有荆无命,荆无命一走,他的损失也很大。”

孙老先生道:“所以他急着要找李寻欢决斗,为的就是怕自己的信心消失。”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又道:“所以这一战不但关系他两人的生死胜负,也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命运。”

孙小红眨着眼,道:“关系这么大?”

孙老先生道:“因为这一战上官金虹若是胜了,他对自己的信心必定更强,做事必定更没有顾忌,到了那时,世上只怕也真没有人能制得住他了。”

孙小红眼珠子转动着,道:“现在我忽然觉得这一战他是必胜不了的。”

孙老先生道:“哦?”

孙小红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的飞刀从未失手过。”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上官金虹也从未败过。”

孙小红已不咬嘴唇了,抿着嘴笑道:“你老人家莫忘了,他曾经败过一次的。”

孙老先生道:“哦?”

孙小红悠悠道:“那天,在洛阳城外的长亭里,他岂非就曾经败在你老人家手下?”

孙老先生忽然不说话了。

孙小红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老人家什么,现在,我只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孙老先生又喷出口烟,将自己的眼睛藏在烟雾里,道:“你说。”

孙小红道:“我只求你老人家千万莫要让李寻欢死,千万不能……”

她忽然扑过去,跪到她爷爷膝下,道:“这世上只有你老人家一个能制得住上官金虹,只有你老人家一个人能救他,你老人家总该知道,他若死了,我也没法子活下去的。”

烟已散了。

孙老先生的眼睛里却仿佛还留着一层雾。

像秋天的雾,凄凉,萧索……

但他嘴角却带着笑。

他目光遥视着远方,轻抚着孙小红的头发,柔声道:“你是我孙女中最调皮的一个,你若死了,以后还有谁会来拔我的胡子,揪我的头发?”

孙小红跳了起来,雀跃道:“你答应了?”

孙老先生慢慢地点了点头,含笑道:“你说来说去,为的就是要等我说这句话?”

孙小红的脸红了,垂着头笑道:“你老人家总该知道,女大不中留,女儿的心,总是向外的。”

孙老先生大笑道:“但你的脸皮若还是这么厚,人家敢不敢要你,我可不知道。”

孙小红的嘴凑到他耳旁,悄悄道:“我知道,他不要我也有法子要他要。”

孙老先生忽然抱住了她,就好像已回到十几年前,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抱着她柔声道:“你是我最喜欢的孙女,但却太调皮,胆子也太大,我一直担心你找不到婆家,现在你总算找到了一个你自己喜欢的,我也替你欢喜。”

孙小红吃吃笑道:“我找到他,算我运气,他找到我,也算是他的运气,像我这样的人,这天下也许还没有几个。”

孙老先生又大笑,道:“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都没有。”

孙小红伏在她爷爷膝上,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愉快,说不出的得意。

因为她不但有个最值得骄傲的祖父,也有个最值得骄傲的意中人。

亲情、爱情,她已全都有了,一个女人还想要求什么别的呢?

她觉得自己简直已是世上最快乐的女人。

她觉得前途充满了光明。

但这时大地却已暗了下来,光明已被黑暗吞没。

她却完全没有感觉到。

“爱情令人盲目。”

这句话听来虽然很俗气,但却的确有它永恒不变的道理。

孙小红此刻若能张开眼睛,就会发现她爷爷目中的悲哀和痛苦是多么深邃——别人就算能看到,也永远猜不出他悲痛是为了什么原因。

夜临,风更冷。

万籁无声,只剩下枯枝伴着衰草在风中低泣。

李寻欢的人呢?

孙小红忍不住跑出去,大声道:“你在上面干什么?为什么还不下来?”

没有回应。

李寻欢的人呢?

八角亭上难道真有什么阴恶的埋伏?李寻欢难道已遭了毒手?

八角亭上铺的是红色的瓦,还有个金色的顶。

金顶上却摆着个小小的铁匣子,用一根黄色的布带捆住。

铁匣子是很普通的一种,既没有雕纹装饰,也没有机关消息,你若打开这铁匣子,里面绝不会飞出一支弩箭来射穿你的咽喉。

“但这铁匣子怎么会到了八角亭的顶上呢?”

铁匣子里只有一束头发。

头发也是很普通的头发,黑的,很长,既不香,也不臭,就跟世上成千成万个普通人的头发一样。

但李寻欢却一直在呆呆地盯着这束头发看,孙小红叫了他几次,他都没有听见。

这头发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孙小红看不出来。

无论谁都看不出来。

李寻欢的脸色很沉重,眼睛也有点发红。

孙小红从未看过他这样子,就连他喝醉的时候,他眼睛还是亮的。

他怎会变成这副样子?

头发就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李寻欢还是在盯着这束头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的头发?”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任何人都可能有这样的头发。

孙小红道:“这么长的头发,一定是女人的。”

她自己当然也知道这判断并不正确,因为男人的头发也很长。

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

谁剪短头发,谁就是不孝。

有人说故事,说到一个人女扮男装忽然被人发现是长头发,别人就立刻发觉她是女人了。

说这种故事的人脑筋一定不会很发达,因为这种事最多只能骗骗小孩子——奇怪的是,却偏偏还有人要说这种故事,不但说,甚至还从不变。

孙小红跺了跺脚,道:“无论如何,这只不过是几根头发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孙老先生忽然道:“有。”

孙小红怔了怔,道:“有什么?”

孙老先生道:“奇怪,而且很奇怪。”

孙小红道:“哪点奇怪?”

孙老先生道:“很多点怪。”

他接着又道:“头发怎会在铁匣子里?铁匣子怎会在亭子顶上?是谁将它放上去的?有什么用意?”

孙小红怔住了。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必定是上官金虹的杰作。”

孙小红失声道:“上官金虹?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孙老先生道:“就为了要让李寻欢看到这束头发。”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他……”

孙老先生道:“他算准了李寻欢一定会先来探测战场,也算准了他一定会到亭子上去,所以就先将这匣子留在那里。”

孙小红道:“可是这头发又有什么特别呢?就算看到了也不会怎么样呀,他这么样做岂非很滑稽。”

她嘴里这么说,心里也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了,很不对。

像上官金虹这种人,当然绝不会做滑稽的事。

孙老先生眼睛盯着李寻欢,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头发?”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

孙老先生厉声道:“你能不能确定?”

他说话的声音如此严厉,李寻欢怔了怔,道:“我……”

孙老先生道:“你也不能确定。是不是?”

他不让李寻欢开口,接着又道:“上官金虹这么样做,就是要你认为这头发是林诗音的,要你认为她已落入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他才好杀你,你为何要上他的当?”

孙小红也抢着道:“不错,林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里,他为何不索性当面来要挟你?”

李寻欢叹道:“因为他不能这么样做——别人能,他却不能。”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不能?”

李寻欢淡淡道:“若有人知道上官金虹是用这种手段才胜了李寻欢的,岂非要被天下人耻笑。”

孙小红道:“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说,只不过让你看到了一束头发而已。”

李寻欢道:“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处。”

孙小红道:“这头发也许并不是她的。”

李寻欢道:“也许不是,也许是……谁也不能确定。”

孙小红道:“那么你若完全不去理会,就当做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心计岂非就白费了。”

李寻欢道:“只可惜我已经看到了。”

孙小红道:“就因为他什么也没有说,所以你才怀疑,就因为他算准了你会怀疑,所以才这么样做,你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却偏偏还要落入他的圈套。”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这种荒唐的事,为什么偏偏要让我遇到?”

第七十八章 兴云庄的秘密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世事本就如此,有些事你纵然明知是上当,还是要去上这个当的。”

孙老先生忽然道:“不错,若有人能令我心动,我也一样会上当。”

孙小红跺了跺脚,咬着嘴唇道:“你们上当,我偏不上当……”

孙老先生叹道:“其实你也已上当了,因为你也在怀疑这头发是否是林姑娘的,你的心也已乱了,现在你若和人决斗,对方的武功纵然不如你,你也必败无疑。”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

可是怎么样,她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金虹的目的就是要李寻欢心乱,无论李寻欢是相信也好,是怀疑也好,只要他去想这件事,上官金虹的目的就已达到。

李寻欢又怎能不想?

那本是他魂牵梦萦的人,他几时忘记过她?

他就算明知这并不是她的头发,还是忍不住要牵肠挂肚,心乱如麻,因为上官金虹已让他想起了她。

问题并不在头发是谁的,而在李寻欢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一计正针对李寻欢而发的,若是用在别人身上,也许就完全没有用了,因为别人根本就不会想得这么多,这么远。

这才是上官金虹最可怕的地方。

他永远知道对什么人该用什么样的手段,他的手段在别人看来也许有点不实际,甚至有点荒唐,但却永远最有效。

因为他很懂得兵法中最奥妙的四个字:“攻心为上”。

李寻欢靠着栏杆坐了下来,就坐在地上,将四肢尽量放松。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孙老先生和孙小红却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到兴云庄去,看看林诗音还在不在?”

在长途跋涉之前,他必须先将体力恢复。

每次他作了重大的决定之后,都要使自己的身心尽量松弛。

这是他的习惯。

这无疑是个好习惯。

孙小红咬着嘴唇,咬得很用力。

“原来他还是忘不了她,还是将她看成比什么都重要,她在他心里的地位,无论谁都不能代替——就连我也不能。”

孙小红的眼圈已红了,终于忍不住道:“你一定要去?”

李寻欢没有回答。

有时不回答就是回答。

孙老先生叹道:“他当然要去,因为他只有去看一看,才能心安。”

孙小红道:“可是……她若已不在那里了呢?”

李寻欢目光遥视着亭外的夜色,缓缓道:“无论她在不在,我都要去看看,然后我才能下决定,决定应该怎么样做。”

孙小红道:“你若去了,才真正落入了上官金虹的圈套。”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他这么样做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你到兴云庄去一趟,决战的时间就在后天,这里离兴云庄并不近,你就算能在两天之内赶回来,到了决战时体力也已不支,他在这两天内却一定会尽量休息。”

她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他以逸待劳,你在两天之内奔波数百里之后,再去迎战,这一战的胜负,也就不问可知了,何况,他在那里说不定还另有埋伏。”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有些事你纵然明知不能做,也是非做不可的。”

孙小红嘎声道:“但你若去了,就等于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她对你难道就真的这么重要?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抬起头,凝注着她。

孙小红的眼睛已湿了,扭转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李寻欢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你若换了我,你也一定会这么样做,她若换了你,我也会这么样对你的。”

孙小红没有动,就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可是她眼泪却已流下了来。

女人若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绝不容第三者再来加入。

但无论如何,李寻欢心里毕竟已有了她。

她痴痴地站在那里,心里也不知是甜?是酸?还是苦?

孙老先生忽然叹息了一声道:“这是他非做不可的事,就让他去吧。”

孙小红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笑了,笑得虽辛酸,却总是笑。

她带着泪笑道:“我忽然发现我自己实在是个呆子,他认得她在我之前,我还没有看到他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有许多许多事发生了,我是后来才加入的,所以,应该生气的是她,不应该是我。”

孙老先生也笑了笑,柔声道:“一个人若知道自己是呆子,就表示这人已渐渐聪明了。”

孙小红眨着眼,道:“但也有件事是我非做不可的。”

孙老先生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我要陪他去,非去不可。”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你陪他去也好,只不过……”

他转头去瞧李寻欢,下面的话显然是要李寻欢接着说下去。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既然已说了非去不可,自然就是非去不可了。”

孙老先生也笑了,道:“我活到六十岁时才学会不去跟女人争辩,你学得比我快。”

李寻欢已站了起来,道:“既然要走,今天晚上就动身,你……”

孙小红抢着道:“你不要以为女人都是婆婆妈妈的,有的女人比男人还干脆得多,也一样说走就走。”

孙老先生道:“到了那里,莫忘了先去找你二叔,问问那边的动静。”

孙小红道:“我知道……”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接着道:“他若不愿我跟他一起进去,我就在二叔那里等他。”

李寻欢忽然道:“孙二侠已在兴云庄外守候了十三年,他究竟为的是什么?”

这件事他一直觉得很奇怪。

十三年前,正是他将要离家出走的时候,那时孙驼子就已守候在那里,他实在猜不透孙驼子的用意。

孙驼子不但和李家素无来往,和龙啸云也全无关系,至于林诗音,她本是孤女,很小时候就已来投靠李寻欢的父亲。

她本是个很内向的人,这一生几乎从未到别的地方去过,自然更不会和江湖中人有任何来往了。

若说孙驼子是受了别人的托付,那人是谁呢?

他要孙驼子守护的是什么?

假如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自然就是孙老先生。

孙老先生并不是个深沉的人,李寻欢希望他能说出这秘密。

但他却失望了。

孙老先生又开始抽烟,用烟嘴塞住了自己的嘴。

孙小红瞟了她爷爷一眼,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李寻欢瞧着她,等她说下去。

孙小红道:“龙小云在上官金虹面前砍断了自己的手,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他本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做的事也特别。”

孙小红道:“他能做出这种事,我倒并不大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他明知当时上官金虹已动了杀机,所以就先发制人,让上官金虹无话可说,这么样一来,非但性命能够保全,而且还令人觉得他很有胆色很有孝心,因此更看重他。”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么做,的确很聪明,也够狠了,但他本就是个又聪明、又狠毒的孩子,所以我并不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那么,你奇怪的是什么?”

孙小红道:“他武功已被你废了,体力本该比普通人还衰弱,是不是?”

李寻欢叹道:“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孙小红道:“人的骨头很硬,纵然是很有腕力的人,也难一刀就将自己的手砍断。除非他用的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李寻欢道:“不是宝剑?”

孙小红道:“绝不是。”

李寻欢道:“但龙小云随手一挥,就将自己的手削了下来。”

孙小红道:“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用什么力。”

李寻欢沉吟着,道:“你的确比我细心,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

孙小红道:“还有,普通人的手若被砍断,一定不能再支持,立刻就要晕过去。”

李寻欢道:“不错,纵然是壮汉,也万万支持不住,除非他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孙小红道:“但龙小云却只不过是个武功已被废,体力很衰弱的孩子,他为什么偏偏能支持得住?”

李寻欢不说话了,目光闪动着,仿佛已猜出了什么。

孙小红道:“他非但能支持得住,而且还能侃侃而谈,还能将自己的断手捡起来,一个没有武功的人,怎么能办得到?”

李寻欢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他武功已恢复?他平时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李寻欢道:“我废他武功的时候,用的手法很重,按理说他武功绝无恢复的可能,除非……”

他盯着孙小红,缓缓道:“除非那传说并不假,兴云庄里的确藏着那本稀世的武功秘籍,无意中被龙小云得到。”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李寻欢喃喃道:“孙二侠在那里守护了十几年,难道为的也是这本武功秘籍么?”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孙老先生忽然笑了,道:“你既然想告诉他,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呢?”

孙小红垂着头,用眼角偷偷瞟着他,道:“我怕挨骂。”

孙老先生大笑,道:“你若想女人替你保守秘密,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永远莫要跟她提起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能提。”

孙小红嘟起嘴,道:“我又没有说出去……”

孙老先生笑道:“你用的法子更高明,你自己不说,却要我替你说。”

孙小红抿嘴道:“就算我说了,我也只跟他说,他……他又不是别人。”

“他又不是别人?”

这句话李寻欢听在耳里,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自己又已欠下了一笔债,这辈子只怕也休想还得了。

一个女人若不再将你当做“别人”,那就表示她已跟定了你,你就算像马一样长了四条腿,也休想再能跑得了。

孙老先生的笑声突然顿住,一字字道:“兴云庄里的确藏着本武功秘籍,那并不是谣言。”

李寻欢动容道:“是谁的武功秘籍?我怎会一点也不知道?”

孙老先生将烟斗重新燃着,望着袅娜四散的烟雾,缓缓道:“你可听说过王怜花这个人么?”

李寻欢道:“这名字天下皆知,我当然不会没听说过。”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本是沈浪沈大侠的死敌,后来却变成沈大侠的好朋友,因为他这人本在正邪之间,虽然邪,却并不太恶毒,做事虽任性,但有时却也很讲义气,很有骨气,所以,他虽然害过沈大侠很多次,沈大侠还是原谅了他。”

李寻欢道:“听说王怜花已与沈大侠伉俪结伴归隐,远游海外,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孙老先生道:“不错,他后来的确被沈大侠所感化。”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道:“要杀一个人很容易,要感化一个人却困难得多,沈大侠的确是人杰,你若早生几年,一定也是他的好朋友。”

李寻欢目中也不禁露出了向往之色,却不知千百年后,他侠名流传之广,受人崇敬之深,绝不在他所向往的沈浪之下。

孙老先生道:“沈大侠虽是人杰,但王怜花却也不凡,否则又怎会成为沈大侠的死敌?”

两个聪明才智相差很远的人,也许可以结成朋友,却绝不会成为敌人,所以只有上官金虹才有资格做李寻欢的仇敌,别的人简直不配。

李寻欢道:“听说这人乃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才子,文武双全,惊才绝艳,所学之杂,涉猎之广,武林中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孙老先生道:“不错,此人不但善卜星相,琴棋书画都来得,而且医道也很精,易容术也很精,十个人都学不全,他一个人就学全了。”

他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他见猎心喜,什么都要学一点,所以武功才不能登峰造极,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又怎会屡次败在沈大侠手下。”

李寻欢突然想起了阿飞。

阿飞的聪明才智是不是比王怜花更高,因为他只学一样事,只练一剑,他这一剑本可练到空前绝后,无人能抵挡的地步。

“只可惜聪明人偏偏时常要做傻事。”

李寻欢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改邪归正后,已知道他以前所学不但太杂,也太邪,本想将那本《怜花宝鉴》付之一炬。”

李寻欢道:“什么?《怜花宝鉴》?”

孙老先生道:“《怜花宝鉴》就是他将自己一生所学全记载在上面的一本书。”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想烧了它?”

第七十九章 恐怖的决斗

孙老先生谈到王怜花想将自己所著《怜花宝鉴》烧了的事,李寻欢不由问道:“他为什么想烧了它?”

孙老先生道:“因为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记载着他的下毒术、易容术、苗人放蛊、波斯传来的摄心术……”

他叹息着接道:“这么样一本书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里,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李寻欢也叹道:“那的确是后患无穷。”

孙老先生道:“但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舍得将之毁于一旦,所以,他远赴海外之前,就将这本书交给了一个他认为最可靠的人。”

听到这话,李寻欢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已了解,也已猜到藏在兴云庄里的那本武功秘籍,就是《怜花宝鉴》。

但还有几件事他想不通,试探着问道:“他将这本秘籍交给谁了?”

孙老先生道:“交给了你!”

李寻欢怔了怔,道:“我?”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着又道:“他将这本《怜花宝鉴》交托给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还想要你替他找个天资高、心术好的弟子,作为他的衣钵传人。”

李寻欢苦笑道:“但这件事我却连一点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道:“因为你那时恰巧出去了。”

李寻欢沉思道:“十三年前……不错,那时我到关外去了一趟,回来时又遇伏受了重伤,若不是龙啸云仗义相救,我……”

说到这里,他咽喉头似已被塞住,再也说不下去。

这本是他这一生中最难忘怀的一件事。

就因为这件事,他的一生才会放变——由幸福变为不幸!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虽未见着你,却见到了林姑娘,那时他远游在即,沈大侠已在海口等着他,他自然不能停留,所以就将那《怜花宝鉴》交给了林姑娘。”

男女之间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怜花了解得更多了,他自然已看出林诗音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非比寻常。

但林诗音为何从未将这件事向李寻欢提起?

李寻欢迟疑着道:“这件事不知前辈是从哪里听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孙老先生道:“绝对可靠。”

孙小红忍不住插嘴道:“这件事就是我二叔说的,王老前辈到兴云庄……不,到李园去见林姑娘的时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着。”

她叹息了一声,幽幽道:“自从那天之后,一直到现在,我二叔就从未离开过那地方一步!”

李寻欢苦笑道:“难道他就是受了王怜花的托付,在那里监视着我?”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既然肯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就绝不会对你不放心,只不过,他对你的武功还不大信任,生怕有人听到消息,会去夺书,所以才会要老二留在那里,到了必要时,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孙小红道:“我二叔当年游侠江湖间,曾经被王老前辈救过一命,他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辈要他做的事,他的确可说是万死不辞。”

孙老先生道:“但后来却在无意中听到林姑娘并没有将那《怜花宝鉴》转交给你,所以你出关之后,他更不放心,更不肯离开一步了。”

李寻欢叹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孙二侠的确不愧为王老前辈的好朋友,只不过……”

他盯着孙老先生,一字字道:“孙二侠又怎会知道林姑娘未曾将《怜花宝鉴》转交给我?这件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长长吸了口烟,缓缓道:“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

他从来也未想到林诗音对他也有隐瞒着的事。

孙老先生又道:“王怜花不但有杀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后医道更精,的确可说已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孙小红道:“龙小云是林姑娘的亲生儿子,一个做母亲的是不惜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意思李寻欢却已听懂——无论谁都应该听得懂的。

林诗音一定已将那本《怜花宝鉴》传给了她的儿子,她一定将这本神奇的书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问题是,她为什么始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呢?

李寻欢第一次看到林诗音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

那天正在下雪。

庭园中的梅花开得正好,梅树下的雪也仿佛分外洁白。

那天李寻欢正在梅树下堆雪人,他找了两块最黑最亮的煤,正准备为这雪人嵌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是他最愉快的时候。

他并不十分喜欢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过是为了要享受这一刹那间的愉快——每当他将“眼睛”嵌上去的时候,这臃肿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变得有了生命。每当这刹那间,他总会感觉到说不出的满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欢建设,憎恶破坏。

他热爱着生命。

他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跑来堆雪人,因为他不愿任何人来分享他这种秘密的欢愉,那时他还不知道欢愉是绝不会因为分给别人而减少的。

后来他才懂得,欢乐就像是个聚宝盆,你分给别人的愈多,自己所得的也愈多。

痛苦也一样。

你若想要别人来分担你的痛苦,反而会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脸是圆的。

他正考虑着该在什么地方嵌上这双眼睛,他多病的母亲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园,身旁还带着个披着红氅的女孩子。

猩红的风氅,比梅花还鲜艳。

但这女孩子的脸却是苍白的,比雪更白。

红和白永远是他最喜爱的颜色,因为“白”象征纯洁,“红”象征热情。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对她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几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风吹倒。

他母亲告诉他:“这是你姨妈的女儿,你姨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她从今天开始,就要住在我们家里。”

“你总是埋怨自己没有妹妹,现在我替你找了个妹妹来了,你一定要对她好些,绝不能让她生气。”

可是他几乎没有听到他母亲在说些什么。

因为这小女孩已走了过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雪人。

“他为什么没有眼睛?”她忽然问。

“你喜不喜欢替他装上对眼睛?”

她喜欢,她点头。

他将手里那双黑亮的“眼睛”送了过去。

他第一次让别人分享了他的欢愉。

自从这一次后,他无论有什么,都要和她一起分享,甚至连别人给他一块小小的金橘饼,他也会藏起来,等到见着她时,分给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亮,他就会觉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远没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样。”他知道,他确信。

甚至当他们分离的时候,在他心底深处,他还是认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欢乐,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确信如此,直到现在……

陋巷。

昨夜初雪。

积雪已融,地上泥泞没足。墙角边当然也有些比较干燥的路,但李寻欢却情愿走在泥泞中,他喜欢一脚踏入泥泞中时那种软软的,暖暖的感觉。

这往往能令他心情松弛。

以前,他最憎恶泥泞,他情愿多绕个大圈子也不愿走过一小段泥泞的路。

但现在,他才发觉泥泞也有泥泞的可爱之处——它默默地忍受着你的践踏,还是以它的潮湿和柔软来保护你的脚。

世上有些人岂非也正和泥泞一样?他们一直在忍受着别人的侮辱和轻蔑,但他们却从无怨言,从不反击……

这世上若没有泥泞,种子又怎会发芽?树木又怎会生根?

他们不怨,不恨,就因为他们很了解自己的价值和贵重。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

墙是新近粉刷过的,孙驼子那小店的招牌却更残旧了。

从这里看,看不到墙里的人。

现在还是白天,当然也看不到墙里的灯。

“到了晚上,小楼上那盏孤灯是否还在?”

李寻欢忍不住想起了他不愿想的事,这两年来,他总是坐在进门的那张桌子旁等着那盏孤灯亮起。

孙驼子总是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他从不开口,从不问。

孙小红忽也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客人还不会上门,不知道二叔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孙驼子并没有在抹桌子。

他永远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只手。

手里还抓着块抹布,抓得很紧。

小店的门本是关着的,敲门,没有响应,呼唤,也没有响应。

孙小红比李寻欢更急,撞开门,就瞧见了这只手。

一只已被齐腕砍了下来的手。

孙小红一惊,冲过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寻欢两年来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寻欢的脸色也已发青,他认得这只手,他比孙小红更熟悉,两年来,这只手已不知为他倒过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时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这只手。

他生病的时候,伺候他汤药的也正是这只手。

现在,这只手却已变成了块干瘪了的死肉,血已凝结,筋已收缩,手指紧紧地抓着这块抹布,就像是在抓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时候被人砍断这只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干净。

他在抹这张桌子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想着李寻欢?

李寻欢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绞痛。

孙小红目中的眼泪开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这只手是谁的?”

李寻欢沉重地点了点头。

孙小红嗄声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冲了出去。

没有人,小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孙小红再奔回来,李寻欢还是站在桌子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只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里,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节蜡,笔直指着前面的窗户。

窗户是开着的。

李寻欢抬起头,盯着这扇窗户。

孙小红的目光也随着他瞧了过去,两人忽然同时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风刺骨,冷得连沟渠里的臭水都已结了冰。

一条更小的巷子,比沟渠也宽不了多少,也许这根本不是条巷子,只不过是一条沟渠。

沿着沟走,走到尽头,就是一道很窄的门,也不知是谁家的后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路。

这本是条死巷。

后门是虚掩着的,在推门的地方赫然有个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孙小红冲过去,突又顿住,慢慢地转回身,面对着李寻欢。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着李寻欢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准了你要到这里来。”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他知道你绝不会先到兴云庄去,因为你不愿再见到龙啸云,所以你心里无论多么急,也一定会先到二叔店里来瞧瞧。”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这一切,正都是为你设下的圈套。”

李寻欢的嘴闭得更紧。

孙小红道:“所以你绝不能走进这扇门。”

李寻欢忽然道:“你呢?”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我没关系,上官金虹并不急着要杀我。”

李寻欢缓缓道:“所以你可以进去。”

孙小红道:“我非进去不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不如上官金虹那么了解我。”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淡淡道:“他苦心设下这圈套,就因为他知道我也是非进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将我的两条腿砍断,我爬也要爬进去!”

孙小红盯着他,热泪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李寻欢,热泪沾湿了他憔悴的脸。

她摩擦着他的脸,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泪来洗去他脸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样事能洗去人们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泪。

李寻欢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终于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们抱得很紧。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仿佛连阳光都不愿照耀沟渠,巷子里暗得就像是黄昏。

门后面更暗。

推开门,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

是血腥气!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狱中呐喊。

声音赫然正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地下正有十几个人,闭着嘴咬着牙,宛如野兽般在作殊死的搏斗。

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刀砍在身上也不肯开口。

本来一共有二十七个人,现在已有九个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个分成两边,占优势的一边人数远比另一边多出很多。

他们有十三个人,都穿着暗黄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数是江湖中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用的竟是个铁打算盘。

另一边本有九个人,现在已只剩下五个,其中还有个是瞎子。

还有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他没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铁打的!

寒光一闪,一柄鱼鳞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头里,锐利的刀锋竟被他的肉夹住,嵌在他骨头里!

黄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汉的铁掌已击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砰”的一声,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但大汉的左臂也已无法抬起,忽然沉声道:“你们退,我挡住他们……快退!”

没有人退,也没有人答话。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跃起,嘶声大呼道:“不能退,我们死也要把他带出去!”

这是个地下室,终年都燃着灯。

灯嵌在墙上,阴恻恻的灯光下,只见她竟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划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只左眼,瞪着那大汉。

这只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户”翁大娘!

这大汉又是谁?难道是一别多年无消息的铁传甲?

不错,的确是他!

除了铁传甲外,谁有这么硬的骨头。

翁大娘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盯着铁传甲,嗄声道:“这人是我们的,除了我们外,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谁也不能……”

“唰”地,寒光又一闪,她再次倒下。

这次她永远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还是瞪得很大,还是瞪着铁传甲。

她死得既无痛苦,也无恐惧。

因为她心里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铁传甲咬着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剑,跺脚道:“你们真的不走?……你们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将我带走?”

瞎子忽然阴恻恻一笑,道:“我们全都死了,也要将你的鬼魂带走!”

他武功虽然比有眼睛的人还可怕,但毕竟是个瞎子,交手时全凭着耳朵“听风辨位”。

无论谁在动嘴的时候,耳朵都不会像平时那么灵的,他两句话还没有说完,前胸已被一柄虎头钩划破了道血口。

钩再扬起,钩锋上已挂着条血淋淋的肉。

血,肉!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也杀过人,但却绝不是凶手,他的骨头虽硬,心却是软的。

现在,他几乎连手都软了,已无法再杀人。

他忽然大声道:“我若是死在你们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这里的事本就和我们无关,我们本就是为了你来的。”

另一人厉声道:“中原八义若不能亲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这人满脸麻子,用的是一长一短两把刀,正是北派“阴阳刀”的唯一传人公孙雨。

铁传甲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笑?

他笑得实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来你们只不过想亲手杀了我,这容易……”

他反手一拳,击退了面前的黄衣人,身体突然向公孙雨冲了过去——对准公孙雨的刀锋冲了过去。

公孙雨一惊,短刀已刺入了铁传甲的胸膛!

铁传甲胸膛还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着,道:“现在……我的债总可还清了吧!你们还不走?”

公孙雨的脸在扭曲,忽然狂吼一声,拔出了刀。

鲜血雨点般溅在他胸膛上。

他吼声突然中断,扑地倒下,背脊上插着柄三尺花枪。

枪头的红缨还在不停地颤抖。

铁传甲也已倒下,还在重复着那句话。

“我的债总算还清了……你们为何还不走?”

他瞧着另一柄花枪已向他刺了下来,既不招架,也不闪避。

第八十章 义气的朋友

公孙雨突又狂吼一声,扑在他身上,嗄声道:“我们一定错了,他绝不是……”

声音又中断。

公孙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枪,枪!花枪!

枪拔起,在凄恻的灯光下看来,地室中就像是迷漫着一层雾。

粉红色的雾。

血雾!

二十七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杀戮却仍未停止,强弱已更悬殊。

一个卖草药的郎中身上已负了六处伤,嘶声道:“姓铁的既已死了,我们退吧!”

他们这边已只剩下三个人还在负隅苦战,实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挥利斧,一着“立劈华山”砍下,咬着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厉声道:“退?中原八义要死也死在一处,谁敢再说退字,我先宰了他!”

黄衣人狂笑,道:“好,有义气,大爷们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声音也突然中断,一双眼珠子立刻就死鱼般凸了出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只听他喉咙里不停地“咯咯”发响。

他这口气还没有断,却已吐不出来,用尽力气也吐不出来,只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刀。一柄七寸长的小刀。

小李飞刀!

所有的动作突然全部停止,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柄刀。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却全都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地室的入口就在角落里。

李寻欢就在那里站着。

但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瞧,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抬头,那柄追魂夺命的刀就会无影无踪地飞过来,割断自己的喉管,刺入自己的咽喉。

他们都是“金钱帮”最忠实、最得力的部属,绝没有一个是胆小怕死的人,但现在他们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这已使他们丧失了大部分勇气,何况,“小李飞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仅是一柄刀,而是一种恶魔的化身。

现在,“小李飞刀”这四个字更几乎变得和“死亡”同样意义。

也许直到现在他们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们同伴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脚下。

就在一瞬间以前,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小李飞刀忽然来了,事先完全没有丝毫预兆,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生命忽然就变得毫无意义,绝不会有人关心。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突来的变化更令人恐惧。他们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死,而是这种恐惧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虽然什么也瞧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也已感觉到李寻欢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李寻欢道:“是的!”

瞎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坐了下来。

金风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孙雨和铁传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像是已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过来,慢慢地走到那些黄衣人面前。

他的一双手是空着的,没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里。

他盯着他们,一字字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黄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并不想逼你们,希望你们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黄衣人脸上不停地在冒汗,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嗄声道:“你要找孙驼子?”

李寻欢道:“是。”

这黄衣人流着汗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狞笑,大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你跟我来吧!”

他用的是虎头钩,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已抬起,钩的护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惧,死,反而变成了最快的解脱。

李寻欢看着他倒下去,手渐渐握紧。

“孙驼子已死了!”

这黄衣人的死,就是答复!

但林诗音呢?

李寻欢目中忽也露出了恐惧之色,目光慢慢地从血泊中的尸体上扫过,瞳孔慢慢地收缩。

然后,他就听到了铁传甲的声音。

他又像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从他脸上流过,流过他的眼帘,他连眼睛都张不开,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脸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这里。”

铁传甲道:“我……我的债还清了么?”

易明堂道:“你的债已还清了。”

铁传甲道:“但我还是有件事要说。”

易明堂道:“你说。”

铁传甲道:“我虽然对不起翁大哥,但却绝没有出卖他,我只不过……”

易明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说,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已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流出了两滴眼泪。

李寻欢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睁开,这才瞧见了他,失声道:“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下。

李寻欢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等着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已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李寻欢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李寻欢道:“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地阖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痉挛,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能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李寻欢动也不动地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铁传甲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寻欢先回到兴云庄,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道李寻欢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上官金虹这阴谋呢?

他和翁天杰翁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李寻欢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李寻欢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李寻欢苦笑。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来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悚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青,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作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白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愈说愈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债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枭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的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李寻欢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寻欢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地接着道:“上官金虹这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啸云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李寻欢更无话可说。

易明堂道:“铁传甲知道这件事,就是龙啸云说出来的,他故意要铁传甲到这里来送死,但却未想到我们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绝不能让铁传甲死在别人手上。”

他接着又道:“至于那位龙……林诗音林姑娘,她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上官金虹劫走,你现在到兴云庄去,一定还可以见着她。”

李寻欢只觉胸中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

易明堂道:“现在我兄弟的恩怨都已了清,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有人问起中原八义,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

黄衣人不知何时却悄悄溜走了,李寻欢纵然瞧见,也没有阻拦。

他也没有阻拦易明堂。

因为他知道易明堂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寻欢现在瞧着满地的尸体,却觉得忍不住要发抖。

他发抖,并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无论多深的仇恨,现在总算已了结。

易明堂说得不错,这些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却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么样的死法。

李寻欢四肢冷得发抖,胸中的热血却像是一团火。

他又跪了下来,跪在他们的血泊中。

这是男子汉的血。

他宁愿跪在这里,和这些男子汉的尸体做伴,也不愿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丑恶嘴脸。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一个人若能堂堂正正,问心无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么样死,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一直没有进来。

她不是不敢进来,而是不忍进来,看到了这些男子汉的死,她才忽然发觉真正的男人的确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觉得能做女人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夜。

小店里只有一盏灯,两个人。

灯光很暗,他们的心情却比灯光更暗,更消沉。

灯,就在李寻欢面前,酒,也在李寻欢面前,但他却似乎已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酒杯发怔。

灯芯挑起,又燃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走吧。”

孙小红道:“我……我也去?”

李寻欢道:“我们一起来的,当然一起回去。”

孙小红道:“回去?你不到兴云庄去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

孙小红很诧异,道:“但你这次来,岂非为了要到兴云庄去瞧瞧?”

李寻欢:“现在已不必。”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望着闪动的灯光,缓缓道:“易明堂既然说她还在,就已足够。”

孙小红道:“听了他的一句话,你就已放心?”

李寻欢道:“像他那种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

孙小红眨着眼,道:“可是……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相见争如不见,她既然无事,我又何必去看?”

孙小红道:“你既已来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兴而返,既然已来了,看不看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做的事总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孙小红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该等埋葬了他们的尸体再走。”

李寻欢缓缓道:“他们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却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死人总比活人有耐性,你说是么?”

第八十一章 可怕的错误

孙小红嘟起了嘴,冷冷道:“原来你也并不十分够义气,至少对死人就没有对活人够义气。”

李寻欢忽然问道:“昨天我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孙小红沉吟着,道:“晚上,就和现在差不多的时候。”

李寻欢道:“今天我们是什么时候赶到这里的?”

孙小红道:“戌时前后,天还没有黑。”

李寻欢道:“我们是怎么来的?”

孙小红道:“我们先坐车走了段路,然后就用轻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换快马。”

李寻欢道:“所以现在我们就算用同样的法子赶回去,最快也得要到戌时前后才到得了,对不对?”

孙小红道:“对。”

李寻欢道:“但现在我们已有很久未休息,体力绝对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纵然还能施展轻功,也绝不会比昨天晚上快。”

孙小红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赶不上你,难怪爷爷说你的轻功并不比你的刀慢多少。”

李寻欢道:“所以,我们就算现在动身,也未必能及时赶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会。”

孙小红忽然不说话了。

李寻欢忽然抬起头,凝注着她,沉声道:“所以你本该催我快走才对,你总该知道我从不愿失约。”

孙小红垂着头,咬着嘴唇,仿佛在故意逃避着李寻欢的目光。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这次我们坐车赶回去,不换马,也不用轻功赶路。”

李寻欢道:“你要我在车上休息?”

孙小红道:“不错,否则你就无法及时赶到,你一到那里只怕就得躺下,你总不能睡在地上和上官金虹决斗吧。”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笑了笑,道:“好,我就听你的,我们坐车。”

孙小红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展颜笑道:“我们还可以把酒带到车上去,你若睡不着,我就陪你喝酒。”

李寻欢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会睡着的。”

孙小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能在车上好好睡一觉,我保证上官金虹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寻欢笑道:“你对我倒很有信心。”

孙小红眨着眼道:“当然,我对你若没有信心,又怎会……”

她的脸忽然红了,忽然一溜烟窜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雇车,你准备酒,若是时间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绝不会吃醋的。”

她的辫子飞扬,转眼间就跑得瞧不见了。

李寻欢目送着她,又痴了半晌,才缓缓地站起来,走出门。

猛抬头,高墙内露出小楼一角。

小楼的孤灯又亮了。

小楼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为她的爱子缝补着衣服?

慈母手中的线,长得好像永远都缝不完似的。

但却还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长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缝不完的线,缝不完的寂寞——

她已将自己的生命埋葬,这小楼就是她的坟墓。

一个人,一个女人,若是已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没有欢乐,她还要生命作什么?

“诗音,诗音……你实在太苦,你实在已受尽了折磨。”

李寻欢又弯下腰,不停地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里又何尝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虽然站在这里,心却早已飞上了小楼。

他的心虽然已飞上了小楼,但他的人却还是不得不留在这里。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纵然是最后一次,也不能——相见争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

她已不属于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儿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绝在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现在却连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寻欢用手背擦了嘴角的血渍,将嘴里的血又咽下。

连血都仿佛是苦的,苦得发涩。

“诗音,诗音,无论如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满意足,天上地下,我们总有相见的时候。”

但林诗音真的能平安么?

风凄切,人比黄花瘦。

李寻欢孤零零地木立在西风里,是不是希望风能将他吹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孙小红已回来了,痴痴地瞧着他,道:“你……你没有去看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去叫车?”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车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们就走。”

李寻欢道:“走!”

车在路上颠沛,酒在杯中摇晃。

是陈年的老酒。

车却比酒更老,马也许比车还老。

李寻欢摇着头笑道:“这匹马只怕就是关公骑的赤兔马,车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居然能找得来,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做的事你总是觉得不满意,是不是?”

李寻欢道:“满意,满意,满意极了。”

他闭上眼睛,缓缓道:“一坐上这辆车,就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孙小红道:“哦?让你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那匹木马,现在我简直就好像在马车上的摇篮里。”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有样东西进了他的嘴。

孙小红吃吃笑道:“那么你吃完了这枣子,就赶快睡吧。”

李寻欢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错,只可惜……”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叫这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好好睡一觉,只要你能真的睡着,明天早上我们再换车好不好?”

李寻欢举杯一饮而尽,道:“既然这么样,我就多喝几杯,也好睡得沉些。”

孙小红立刻为他倒酒,嫣然道:“不错,就算是孩子,也得先喂饱奶才睡得着。”

杯中的酒在摇晃,她的辫子也在摇晃。

她的眼波温柔,就如车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梦。

李寻欢似已醉了。

在这么样的晚上,面对着这么样的人,谁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寻欢斜倚着,将两条腿跷在对面的车座上,喃喃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但饮者又何尝不寂寞?……”

声音渐低,渐寂。

他终于睡着。

孙小红脉脉地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伸出手,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时,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也许都成了过去,到了那时,我就不会让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满了幸福的憧憬。

她还年轻。

年轻人对世上的事总是乐观的,总认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却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事实永远和人愿差着很大的一段距离,现在她若知道他们想的和事实相差得多么远,她只怕早已泪落满衣。

赶车的也在悠悠闲闲地喝着酒。

他并不急。

因为雇他车的姑娘曾经吩咐过他。

“慢慢地走,我们并不急着赶路。”

赶车的会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车,也不会急着赶路的。

他很羡慕李寻欢,觉得李寻欢实在很有福气。

但他若知道李寻欢和孙小红会遇着什么样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现在已经是“明天”。

李寻欢醒的时候,红日已照满车窗。

他不至于睡得这么沉的,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这酒。

李寻欢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地放了下去。

马车还在一摇一晃地走着,走得很慢,赶车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仿佛正在打瞌睡。

孙小红也已睡着,就枕在李寻欢的膝上。

她长长的头发散落,柔如泥水。

李寻欢探出头,地上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日正当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个石碑,刻着前面的村名。

现在已快到正午,距离上官金虹的约会已不到三个时辰。

但他们却只不过走了一半路。

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在发冷、发抖。

他有时忧虑,有时悲哀,有时烦恼,有时痛苦,他甚至也有过欢喜的时候,但却很少动怒。

现在他纵未动怒,也已差不多了。

孙小红突然醒了过来,感觉到他的人在发抖,抬起头,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怒容,她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头,眼圈儿已红了,嗫嚅着道:“你在生我的气?”

李寻欢的嘴闭着,闭得很紧。

孙小红凄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但我还是要这么样做,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只要你明白我这么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已软了下来,心也软了下来。

孙小红这么样做,的确是为了他。

她做错了么?只要她是真心对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算错。

李寻欢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明白我?”

孙小红道:“你……你真的认为我不明白你?”

李寻欢道:“你若明白我,就该知道你这次就算能拖住我,让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但以后呢?我迟早还是难免要和他见面的,也许就在明天。”

孙小红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变得不同了。”

李寻欢道:“明天会有什么不同?”

孙小红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说不定已死了,他也许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仿佛充满了自信。

李寻欢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孙小红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约,却也没有人能怪你,因为这本是上官金虹逼着你这么做的,否则你又怎会要赶到兴云庄?若不走这一趟,你又怎会失约?”

李寻欢还在想,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孙小红的神情却已愉快了起来,坐在李寻欢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会有人说你……”

李寻欢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是不是你爷爷要你这么样做的?”

孙小红眨着眼,嫣然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李寻欢道:“难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决斗?”

孙小红笑了,道:“不错,你该知道,上官金虹一见了我爷爷,简直就好像老鼠见了猫,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爷爷一个人能制得住他。”

她轻轻拉起李寻欢的手,还想再说些话。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发觉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个人的心若没有冷,手绝不会这么冷,一个人心里若是没有恐惧,手也绝不会这么冷。

他恐惧的是什么?

看到李寻欢的神情,孙小红更连问都不敢问了。

李寻欢却问道:“是你爷爷自己要去的?还是你求他去的?”

孙小红道:“这……这难道有什么分别?”

李寻欢道:“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还很大。”

孙小红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为我觉得像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人人都得而诛之,并不一定要你去动手。”

李寻欢慢慢地点着头,仿佛已承认她的话很对。

但在他脸上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

他不但恐惧,而且忧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你在担心?”

李寻欢用不着回答这句话,他的表情已替他回答。

孙小红道:“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为我爷爷?”

李寻欢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是为了你。”

孙小红道:“你在为我担心?担心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些事你虽然做错了,以后还可以想法子挽回,但还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补救。”

他凝视着孙小红,接着又道:“一个人一生中只要铸下一件永远无法补救的大错,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什么,他终生都得为这件事负疚,就算别人已原谅了他,但他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感觉才真正可怕。”

他当然很了解这种感觉。

为了他这一生中唯一做错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价之大,实在大得可怕。

孙小红瞧着他,心里忽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颤声道:“你在担心我会做错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跟你爷爷在一起?”

孙小红道:“嗯。”

李寻欢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他使用武功?”

孙小红沉吟着,道:“好像没有……”

第八十二章 无心铸大错

孙小红很快地接着又道:“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武功,也没有必要。”

李寻欢道:“没有必要?”

孙小红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对手。”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呢?”

孙小红道:“他也……”

她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所作所为,你爷爷是否已觉得不能忍受?”

孙小红道:“他……他的确对上官金虹很愤怒。”

李寻欢道:“但他却没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孙小红垂下头,道:“他没有……”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忍受?为什么要等你去求他时才肯出手?”

孙小红忽又抬起头,目中的恐惧之意更重,道:“你……你难道认为他老人家……”

她忽然觉得嘴里发干,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巅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子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愈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

孙小红只觉自己的身子在渐渐僵硬,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因为她知道她爷爷并不能“忘情”。

他还在关心很多事,很多人。

李寻欢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我的想法不对,只不过……”

孙小红忽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

她在怕,怕得很。

李寻欢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是同情,是怜惜,还是悲哀?

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这种人几乎从来也不会做错任何事。

但老天为什么总是要多情的人铸下永无挽回的大错呢?

一个人若是多情,难道他就已错了么?

孙小红抽搐着,流着泪道:“求求你,带我赶回去,只要能及时赶到那里,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窗外有马嘶,是个马市。

李寻欢虽非伯乐,却能相马——有很多人都知道,李寻欢对马和女人都是专家,要做这样的专家并不容易。

因为马和女人都是很难了解的。

他选了两匹最快的马。

最美丽的女人并不一定就是最可爱的,最快的马也不一定最强壮——美女往往缺少温柔,快马往往缺少持久力。

快马倒下。

人狂奔。

暮色渐临,渐深。

人仍在狂奔,他们既不管路人的惊讶,也不顾自己的体力。

他们已不顾一切。

夜色渐临,渐深。

路上已无人行。

又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灯光。

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

那岂非就是上官金虹约战的地方?

黑沉沉的夜色中,仿佛看到长亭中一点火光。

火光忽明忽灭,亮的时候,就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孙小红忽然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她一直能支持到现在,也许是奇迹,也许是因为她的恐惧。

恐惧往往能激发人的潜力。

但现在,她终于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气忽然衰竭。

她倒了下去。

李寻欢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他已看出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仿佛有种奇异的节奏,有时明亮的时候长,有时熄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

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长亭里,李寻欢也看到过这种同样的火光。

那天,是孙老先生在长亭里抽着旱烟。

除了孙老先生外,李寻欢从未看到过另一个人抽旱烟时,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李寻欢只觉目中似乎忽然有热泪盈眶。

孙小红已伏在地上,低低地哭泣了起来。

这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老天毕竟没有要她铸下大错。

李寻欢扶起了她,再往前去,走向长亭。

长亭中仿佛迷漫着一重烟雾,人,就坐在烟雾中。

这烟的香气,也正是孙小红所熟悉的。

她心里只觉一阵热血上涌,挣脱李寻欢扶着她的手,飞奔了过去。

她一心只想冲到她爷爷的怀抱中,向他说出心里的感激。

她忍不住放声大呼:“爷爷,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长亭中的火光忽然熄灭。

然后,就响起了一个人平静的声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着你们!”

声音冷漠、平静、坚定,既没有节奏,也完全没有感情。

孙小红突然怔住,胸中的热血立刻冰冷,冷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

这声音就像是一根棒子,一下子就将她从天堂打下地狱。

突然间,四盏灯笼亮起。

四盏金黄色的灯笼,用细竹竿高高地挑着。

金黄色的灯光下,坐着一个人,冷得像黄金,硬得像黄金,连他的心都像是用黄金铸成的。

他正在抽着旱烟。

他抽的是孙老先生的旱烟。

上官金虹!

坐在长亭里抽烟的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风凄切,雨飘零。

谁也不知道这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孙小红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

她想呐喊,可是她没力气,她想冲进去,可是她不能动。

她的胃在痉挛,收缩,想呕吐。

可是她却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李寻欢本就走得比她慢,现在还是在慢慢地走着,脚步并没有停。

但他的呼吸却似已将停顿。

他慢慢地走到长亭外,面对着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凝注着手里的旱烟,淡淡道:“你来晚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来晚了。”

他只觉自己的嘴里很干燥、很苦,舌头就好像在舐着一枚已生了锈的铜板,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难道这就是恐惧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来晚了总比不来的好。”

李寻欢道:“你本该知道我迟早总要来的。”

上官金虹道:“只可惜该来的人来迟,不该来的人反而先来了。”

这句话说完,两人忽然全都闭上了嘴,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动也不动。

他们显然要等到有把握的时候才动。

这一动就不可收拾。

风雨中,暗林里,还有两个人,两双眼睛。

两双眼睛都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其中一双眼睛温柔如水,明亮如星。

你走遍天下,也很难再找到一双如此美丽动人的眼睛。

另一双眼睛却是死灰的,几乎已和这阴森的夜色融为一体,就算是在地狱中,只怕也很难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

黑暗中就算有鬼魅隐藏,此刻也应该早已溜走。

这双眼睛连鬼魅见了都将为之战栗。

林仙儿和荆无命竟先来到这里,而且仿佛已来了很久。

林仙儿倚在荆无命的身旁,紧紧抓着荆无命的膀子。

荆无命不响,也不动。

林仙儿忽然道:“你若要杀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荆无命冷冷道:“现在已有人杀他,已用不着我出手。”

林仙儿道:“我不是要你去杀李寻欢。”

荆无命道:“杀谁?”

林仙儿道:“上官金虹,杀上官金虹!”

她兴奋得全身都在发抖,指甲都已嵌入荆无命的肉里。

荆无命不动,似也不疼。

但他目中却已露出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狱中的火。

林仙儿道:“他现在正全心全意要对付李寻欢,绝没有余力再对付别人,何况,他还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杀了他!”

荆无命还是不动。

林仙儿道:“金钱帮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杀了他,你就是金钱帮的帮主。”

她低低喘息着。

她的喘息声并不十分好听,就像是条动了情的母狗。

她喘息着又道:“你就算不想当金钱帮的帮主,但也该让他看看你的厉害,让他下了地狱后还要后悔,以前为什么那样对待你。”

荆无命眼睛中若是藏着地狱的火种,现在火就已燃烧。

林仙儿道:“去,快去,错过这机会,后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荆无命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去!”

林仙儿吐出口气,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只要你成功,我以后就永远是你的人了。”

荆无命道:“你用不着等我。”

林仙儿怔了怔道:“为什么?”

荆无命道:“因为你也要跟我一起去!”

林仙儿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

她美丽的眼睛里刚露出惊惧之色,荆无命已拧住了她的手。

林仙儿并不时常流泪,她认为一个女人若只有用眼泪才能打动男人的心,那女人不是很愚蠢,就是很丑陋。

她有许许多多更好的法子。

但现在,她却疼得立刻就流出了眼泪。

她几乎能听得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颤声道:“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荆无命缓缓道:“你这一生中,也许只做错了一件事。”

林仙儿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你不该认为每个人都和阿飞一样爱你!”

李寻欢背对着树林。

他并没有看到从林中走出来的林仙儿和荆无命,他只看到上官金虹脸上突然起了一种很奇异的变化。

上官金虹的注意力竟突然分散了。

他从未给过别人这样的机会,以后也绝不会再给。

但李寻欢却并没有把握住这机会,他的飞刀竟未出手。

因为他也已感觉到背后有种可怕的杀气。

他的飞刀并不单只是用手掷出去的,而是用他的全副精神,全部精力,他的飞刀若出手,就再无余力来防御身后的攻击。

他的脚步一滑,滑出了七尺,立刻就看到了荆无命。

荆无命已来到他身后。

然后,他才看到林仙儿,他从未想到她也会变得如此狼狈。

雨更大了。

每个人身上都已湿透。

高挑着的灯笼虽已移到长亭檐下,却还是照不远。

荆无命就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整个人就像是个影子,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但李寻欢的眼睛却已从上官金虹身上移开,盯着他。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已从李寻欢的身上移开,也在盯着他。

因为他们都已感觉到这一战胜负的关键已不在他们本身,而在荆无命的手上。

荆无命突然笑了,大笑。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大笑过,他笑得弯下了腰。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笑吧,因为你的确应该笑。”

荆无命道:“你不想笑?”

上官金虹道:“我笑不出。”

荆无命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荆无命道:“不错,我知道,我的确知道。”

他突然停住笑声,慢慢地站直,缓缓接着道:“因为现在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死活,但你们却不敢向我出手。”

他说得不错,的确没有人敢向他出手。

上官金虹若向他出手,就算能杀了他,自己的背部便掌握在李寻欢手里。他当然不会给李寻欢这机会。

李寻欢的情况也一样。

荆无命缓缓道:“也许我可以帮你杀了李寻欢,也可以帮他杀了你。”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你可以。”

荆无命道:“你相信?在你眼中,我岂非已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又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

荆无命道:“你怎么知道你看错了?也许我的确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道:“你的右手比左手更有力。”

荆无命道:“你看得出?”

上官金虹道:“林仙儿并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无论谁想要用一只手制住她,都不容易。”

荆无命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果然看出来了,只可惜太迟了些。”

上官金虹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不但看错,也做错了。”

荆无命道:“你也知道不该那样对我?”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的确不该那样对你,我本该杀了你的!”

荆无命道:“你为什么没有杀?”

上官金虹道:“我不忍。”

荆无命脸上突也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嗄声道:“你也有不忍的时候?”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也是人。”

荆无命道:“所以你认为我也不忍杀你?”

上官金虹瞟了林仙儿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来杀我。”

荆无命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若真要杀我,就不会将她带来了。”

林仙儿忽也大笑了起来。

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泞中,此刻忽然笑了,实在令人吃惊。

她大笑着道:“他的确不敢杀你,因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现在才明白,他这人本就是为你而活着的,他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在你面前证明他自己是多么重要,可是在别人眼中,他根本连一文都不值。”

上官金虹道:“但他要杀你却很容易。”

林仙儿道:“你以为他敢杀我?……你要杀我,他却救了我,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上官金虹道:“因为他要亲手在我面前杀你。”

林仙儿道:“你错了,他并不是要自己亲手杀我,而是要看你亲手杀我……”

她大笑着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嫉妒得发疯,那时我本以为他是为了我,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都恨,甚至连你的儿子也不例外……你可知道你儿子是谁杀死的?”

上官金虹面上全无表情,淡淡道:“他若是为了我而杀人,无论杀谁都没关系。”

林仙儿瞧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消失,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一向总认为我很能了解男人,可是我却实在不了解你们,实在想不通你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冷笑着接道:“我只知道无论那是种什么样活见鬼的关系,都一定令人恶心得要命,所以你们就算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听。”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的不多,说的却太多了。”

林仙儿道:“但我无论说什么,也没法子要你杀他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没法子!”

林仙儿转过脸,转向荆无命,道:“我当然也没法子要你杀他,是不是?”

荆无命道:“是。”

林仙儿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只有让你们两个人来杀我了,问题是谁动手呢?是他,还是你?”

荆无命不再说话。

他的手一抬,就将林仙儿摔了出去,摔在上官金虹脚下。

林仙儿这次既不再挣扎,也不再动,就这样蜷曲在地上。

但她毕竟是女人。

你可以令她不动,不反抗,却不能要她不说话。

第八十三章 无言的慰藉

你若是多加注意,就会发觉一个女人死的时候,身上最后僵硬的一个地方就是她的舌头。这只因女人舌头上的肌肉永远都比其他任何地方灵敏得多。

林仙儿道:“不错,当然是你,他把我带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看你亲手杀我,只有用这法子他心里才会觉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你呢?死在我手上,你是不是也觉得舒服些?”

林仙儿道:“那就要看你用什么法子来杀我了,我倒不希望死得很快,因为只有慢慢地死,才能真正领略到死的滋味。”

她忽又笑了笑,道:“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一次这么样的机会,纵然要我多忍受些痛苦,也是值得的。”

上官金虹淡淡道:“而且死得若慢些,你也可以多说几句话,因为说话不但能减轻你的痛苦,也能减轻你的恐惧。”

林仙儿道:“你当然也不会很快就杀了我的,是不是?你本就喜欢看着人慢慢地死,何况,我对你总算不错,至少我辛辛苦苦存的一点私房钱,已全都被你想法子弄走了,你叫人去杀我的时候,就已经把我刮得干干净净。”

上官金虹道:“不错,你现在的确已一文不值,所以我根本已懒得杀你。”

他忽然一脚将林仙儿踢了出去,踢到李寻欢面前。

这次她连话都说不出了,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她身上。

她的**依然是美丽的。

这本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不但美,而且聪明。

她本可以活得很好。

但现在,她却连死也不能好好地死。

她本是云端上的仙子,但现在却变得就像是条泥浆中的野狗。

这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因为她从不知道对自己应该珍惜的东西多加珍惜?

雨更大了。

李寻欢瞧着倒在泥泞中的林仙儿,心里忽然很悲哀很同情。

他并不是同情她,而是同情阿飞。

她本是自作自受,但阿飞呢?

阿飞并没有错。

他虽然爱错了人,但爱的本身并没有错。也许这才是最值得悲哀的。

上官金虹却在瞧着李寻欢,缓缓道:“我不杀她,只因我觉得你比我更有理由杀她,我让给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又低估了我。”

上官金虹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又低估了你,你也不会杀她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杀人,要杀气,你的杀气要全部留着来对付我,怎么会浪费在她这种人身上呢?”

李寻欢道:“人不对固然不能杀,地方不对也不能动手。”

上官金虹道:“这地方不对?”

李寻欢道:“本来是对的,现在却不对了。”

上官金虹道:“有什么不对?”

李寻欢道:“这地方现在太挤。”

上官金虹又笑了,道:“是他令你不安?”

李寻欢道:“是。”

他并不想隐瞒,荆无命纵然不出手,对他也是种威胁。

何况荆无命随时可能出手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抵挡他和上官金虹的连手一击。

上官金虹的脸又沉了下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他既然已回来,就没有人再能要他离开,是不是?”

这最后一句话自然是问荆无命的。

荆无命道:“是。”

他还是站得很远,但无论谁都能感觉到他和上官金虹已又结成了一体,结成了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没有人能摧毁,也没有人能抵御。

李寻欢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阿飞。阿飞若是在这里……

上官金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意,悠然道:“阿飞若在这里,你们也许还有机会,只可惜……他却很令人失望。”

李寻欢道:“我并没有对他失望,有些人无论倒下去多少次,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上官金虹道:“你认为他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当然是。”

上官金虹淡淡道:“就算你没有看错,但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你必已倒了下去,我可以保证这次你一倒下去,就永远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现在……”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绝对没有机会,一分机会都没有。”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所以你至少应该让我选个地方,一个人若非死不可,他至少有权选择在哪里死!”

上官金虹道:“你又错了,杀人的才有权,被杀的人什么都没有,只不过……”

他逼视李寻欢,缓缓道:“对你,我也许会破例一次,你不但是个很好的朋友,也是个很好的对手。”

李寻欢道:“多谢。”

上官金虹道:“你想死在哪里?”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若是活得太辛苦,就忍不住会想要死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无论怎么样死,都不会太舒服的。”

李寻欢道:“我只不过想找个没有雨的地方,换套干净的衣服,我不喜欢**的死,不喜欢倒在**的地方。”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老实说,除了洗澡的时候,我都宁愿自己的身上是干着的。”

上官金虹突然叹了口气,道:“我常听人说你不怕死,但却一直不相信,因为我根本不信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直到现在——现在我才有点相信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一个人若在临死前还能说这种话,可见他对生死的确已看得很淡,所以我才更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奇怪?”

上官金虹道:“千古艰难唯一死,除死之外无大事,一个人若连死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他死的时候身子是湿是干呢?”

他盯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所以我想,你这么样做,一定另有目的。”

李寻欢道:“你认为是什么目的?”

上官金虹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你这只不过是故意在拖时间,因为一个人就算已明知必死无疑却还是要尽量想法子拖一拖,希望能有奇迹出现,至少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李寻欢道:“你也这么想?”

上官金虹道:“我当然不会这么想,我一直没有低估你。”

他接着道:“你当然知道绝不会有奇迹出现,这世上根本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救得了你,何况,你根本就不怕死。”

李寻欢道:“那么,你怎么想?”

上官金虹道:“我想,你这么样做,只不过是在找机会让她们逃走而已,因为你知道我在杀你之前,绝不会杀别的人,这正如一个人若知道有山珍海味可吃,就绝不会先用馒头大饼来填饱肚子,免得坏了胃口。”

李寻欢淡淡笑道:“这比喻并不好。”

上官金虹道:“不好,但却不假。”

李寻欢笑得已有些勉强,道:“就算不假,但你难道会将她们的死活放在心上?”

上官金虹道:“我不必。”

他的确不必。

她们活着,对他已全无威胁。

他若要她们死,随时随地都方便得很。

李寻欢几乎不忍再去瞧孙小红一眼。

但无论如何,她现在总算还有生命,还能呼吸。

这已足够。

除此之外,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上官金虹道:“我已说过,我为你破例一次,因为你和别的人全无关系。”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活得很干净,我至少总不能让你死得太龌龊——至少总不能让你像野狗般死在泥巴里。”

死,是怎么样死,死在哪里?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死得安心,死得干净。

孙小红呢?

李寻欢一直不忍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

他的注意力绝不能分散。

他甚至没有听到孙小红的声音。

但现在他就要走了,她当然也知道他这一走,以后也许就永远没有见面的时候,这一走也许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她怎么能就这样看着他走?

他生怕她会赶过来,要跟他一起走,要陪着他一起死。

她若这样做,他只有狠下心,将她打晕,或者点住她的穴道,然后再告诉她,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那种场面一定很悲伤,很感人。

但李寻欢却不希望她这样做,现在,他心里的负担已够重,她若这么样做了,他的情感说不定就会崩溃。

他的性格虽坚强,情感却很脆弱。

孙小红并没有这么样做,她甚至没有过来和李寻欢话别。

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瞧了她一眼。

她并没有晕过去,也没有走。

她也正在瞧着李寻欢。

她神情虽悲伤,但目光却那么温柔,那么坚定,她的嘴虽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在告诉李寻欢:“既然这是你非做不可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去做吧,我绝不会拉住你,也不会打扰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知道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做得很对。”

虽然只瞧了一眼,李寻欢的心情就已不再那么沉重了。

因为他已明白她是个坚强的女人,绝不会要他操心,用不着他说,她也会好好地活下去。

她对他只有安慰,只有鼓励。

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她这么做对他的帮助有多么大。

他忽然觉得自己能遇着这样的一个女人实在是运气。

李寻欢终于走了,走的时候,步履已远比来的时候坚定。

孙小红静静地瞧着他走,过了很久,才将目光转到林仙儿身上。

林仙儿正挣扎着从泥泞中站起来。

她尽力想做出骄傲高贵的样子,但她自己也知道无论怎么做都是没有用的,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狼狈。

孙小红仍在瞧着她,没有一点表情。

没有表情就是种轻蔑的表情。

林仙儿突然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更看不起你?”

孙小红道:“不知道。”

林仙儿道:“你害了你爷爷,也害了李寻欢,但你却只不过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这里。”

孙小红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样?”

林仙儿道:“你自己应该知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孙小红道:“我知道。”

林仙儿道:“那么你就应该忏悔,应该难受。”

孙小红道:“你怎么知道我不难受?一个人若是真觉得忏悔,觉得难受,并不要用嘴来说的,要用行动来表示。”

林仙儿道:“你表示了什么?做了什么?”

孙小红道:“现在我能做什么?”

林仙儿道:“你明知李寻欢这一去必死无疑,至少应该拉住他……”

孙小红道:“我能拉得住他么?”

她叹了口气,道:“我若去拉他,只有使他的心更乱,死得更快。”

林仙儿道:“可是你……你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

孙小红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的确想流泪,想大哭一场,但却不是现在。”

林仙儿冷笑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孙小红道:“明天……”

林仙儿道:“但明天还有明天的。”

孙小红道:“就因为永远有明天,所以永远有希望。”

她慢慢地接着道:“我虽然做错了,但那已过去了,我纵然要流泪,也不妨等到明天,因为今天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只有懦夫和呆子才会永远为“昨天”的事而流泪。

真正有勇气承认自己错误的人,也就会同样有勇气面对现实,绝不会将自己埋葬在眼泪里。

眼泪并不能洗清耻辱,更不能弥补错误,你若是真的忏悔,就得拿出勇气来,从今天从头做起。

林仙儿怔住了。

她说这些话,为的就是要打击孙小红。因为她知道孙小红看不起她,她也想要孙小红自己看不起自己。

但她却失败了。

孙小红远比她想象中坚强,远比她想象中有勇气。

第八十四章 伟大的爱心

过了半晌,林仙儿才咬着牙,道:“今天有很多事要做?你做了什么?”

孙小红缓缓道:“一个女人要帮助她的男人,并不是要去陪他死,为他拼命。而是要鼓励他,安慰他,让他能安心去做他的事,让他能觉得自己是重要的,并没有被人忽视。”

林仙儿冷笑道:“这已够了么?”

孙小红叹息了一声,道:“除此之外,我还能为他做什么呢?”

她不必再做什么。

这已足够。

无论哪个男人遇到她这样的女人,都应该十分感激。

孙小红忽然又道:“我知道你是在想法子打击我,但我并不怪你,因为我忽然觉得你很可怜。”

林仙儿冷笑道:“可怜?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孙小红道:“你以为自己很年轻,很美,很聪明,以为世上的男人都会拜倒在你脚下,所以别人真心地对你好,你反而看不起他,认为他是呆子,可是你总有一天会发现,世上对你真心的原来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真情并不是用青春和美貌就可以买得到的。”

她幽幽地接着道:“到了那时,你就会发现你原来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一个女人要是到了这种时候才是最可怜的时候。”

林仙儿道:“你……你认为我现在已到了这种时候?”

她声音颤抖,因为她全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气愤,是冷,还是恐惧?

孙小红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瞧着她脸上的乌青,满身的泥污,这已经比说任何话都要令她难受。

林仙儿突然笑了,大笑道:“不错,我的确看不起他,我一直把他当做呆子,可是我现在要去找他,他还是一样会爬着来求我的。”

孙小红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林仙儿道:“我不必试就知道,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她嘴里虽在说不必,但人已转身奔了出去。

她走得那么快,已用出了所有的力量,因为她知道这已是她最后一个机会,这机会若再错过,她才真的活不下去。

孙小红痴痴地怔了半晌,才缓缓转过头。

大地一片黑暗,雾一般的雨丝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人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来的,仿佛也已在这里等候了很久。

孙小红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明亮,也许是因为泪流得太多,所以目光看来有些呆滞,但其中蕴含的那种悲哀幽怨之意,连铁石人看了也要动心。

然后,孙小红就看到了她的脸。

她的脸也不是完美无瑕的。

她的脸色太苍白,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未曾见到阳光。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从第一眼看到她,就认为她是自己这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女人。

她的头发已凌乱,衣衫已湿透,看来当然也应该很狼狈,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她狼狈。

她看来还是那么清丽,那么高贵。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令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气质,独特的魅力。

孙小红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只瞧了一眼,已猜出她是谁了。

林诗音!

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能令李寻欢那样的男人颠倒终生。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为什么别人都要说林仙儿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第一美人应该是她才对,莫说她年纪轻的时候,就是现在,她还是比林仙儿强得多。”

她这么想,也许因为现在是雨夜,也许因为她是女人。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总和男人不同的。

林诗音也在看着她,正慢慢地走了过来,柔声道:“你……你就是孙姑娘?”

孙小红点了点头,忽然道:“我也知道你,我常常听他说起你。”

林诗音笑了笑,笑得很凄凉。

她当然知道孙小红说的“他”是谁。

孙小红道:“你也早就来了。”

林诗音垂下头,道:“我听说他要在这里决斗,本来想赶来跟他说几句话的,可是,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出过门,已经连路都不认识了。”

她忽又黯然一笑,接着道:“但这也没什么关系,我要对他说的话,跟你说也一样。”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惨,仿佛每说一句话,都要先考虑很久。

她无论说什么都是清清的,淡淡的,要是别人听了一定会认为她是个很冷漠、很无情的女人。

但孙小红却很了解,她能够说出这种冷漠清淡的话来,那只因她已痛苦得太多,所受的折磨也太多了。

孙小红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也想见你,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肯跟他见面呢?”

林诗音道:“我……我不能。”

她本来是想和李寻欢见面的,但她来的时候,已有别人在旁边,所以她才不敢现身,因为她怕别人看破她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

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是和李寻欢见了面,自己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这些话她纵然没有说出来,孙小红也很了解。

孙小红叹道:“以前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要听别人的摆布,让别人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才明白,你听别人的话,并不是因为你怕他,而是因为你爱他,你知道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林诗音本来一直在控制着自己,但现在,她却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眼泪已涌泉般流了出来。

因为孙小红的这些话,每个字都说到她心里去,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刺得她心疼。

她曾经问过自己:“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正如林仙儿一样,但这情况是谁造成的呢?难道是我的错么?”

她曾经埋怨过李寻欢,恨过李寻欢。

这种悲惨的结局,岂非正是李寻欢所造成的?

但现在她知道错的并不是李寻欢,而是她自己。

“那时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是爱他的,除了他之外,我谁也不嫁。”

孙小红柔声道:“我虽然不太清楚你们之间的事,可是我知道……”

林诗音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我也已知道,我看到你,才知道我错了。”

孙小红愕然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要是也和你一样有勇气,和你一样坚强,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孙小红道:“可是你……”

林诗音道:“我现在才知道我本就不配做他的妻子,只有你才配得上他。”

孙小红垂下头,道:“我……”

林诗音根本不让她说话,又道:“因为只有你才能安慰他,鼓励他,无论他做什么,你对他的信心都不会改变,而我……”

她黯然叹息,眼泪又流下。

孙小红垂着头,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你以后还是有机会见着他的,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以后你们还是可以……”

林诗音又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认为他还有机会?还有希望?”

孙小红道:“他当然有!”

她又笑了笑,道:“别人看他那样子,一定会认为他对自己已全无信心,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对自己失却了信心,那还有什么希望?”

林诗音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道:“但我却知道,他做出那样子来,只不过是因为故意要上官金虹轻视他,上官金虹若有了轻敌之心,就难免有疏忽。”

她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只要上官金虹一有疏忽,他就能杀了他!”

林诗音叹了口气,道:“他对自己有信心,也许就因为知道你对他有信心,你对他的帮助有多么大,也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孙小红垂下头,抿嘴一笑,道:“我知道。”

她不但对李寻欢有信心,对自己也有信心。

林诗音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羡慕,是酸楚,是为自己难受,还是在为李寻欢高兴。

李寻欢半生潦倒,心力交瘁,也实在只有孙小红这样的女人才能安慰他,否则他这次纵能战胜,以后还是要倒下去。

纵然没有别人能击倒他,他自己也会将自己击倒的。

林诗音长长叹息,道:“他能遇到你,也许正是上天对他的补偿,这本是他应得的,可是……”

她忽然问道:“荆无命呢?他就算能击败上官金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抵挡他们两个人。”

孙小红沉吟着,道:“荆无命也许不会出手,因为上官金虹既然自觉有必胜的把握,就根本不用他出手,那么,等他想出手时,就已太迟了。”

她说得不错,这正是李寻欢唯一的机会。

他们要击倒李寻欢,也只有一次机会——小李飞刀绝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问题是,谁能把握住这一次机会?

林诗音道:“你的意思是说,荆无命若不出手,他才有机会?”

孙小红道:“不错。”

林诗音道:“你怎么能确定荆无命不出手呢?”

孙小红道:“我不能。”

她很快地接着又道:“但我却能确定,在一个时辰之内,他们谁都不会出手。”

林诗音道:“就算你说得不错,在一个时辰内,也不会有奇迹出现的。”

孙小红道:“会有。”

林诗音道:“什么奇迹?”

孙小红道:“阿飞。”

林诗音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表情却很失望。

无论谁都已对阿飞失望。

孙小红道:“大家都认为阿飞已不行了,那只因他身上背了副枷锁。”

林诗音道:“枷锁?”

孙小红道:“嗯,枷锁,他的枷锁也许只有一个人能解开。”

林诗音道:“谁?”

孙小红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林诗音道:“你是说……林仙儿?”

孙小红道:“不错,等他真正发现林仙儿并不值得他爱的时候,他的枷锁就解开了。”

林诗音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也许不错,可是,他已堕落很久,又怎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中振作起来?”

孙小红道:“为了别的原因,他当然不能,但为了李寻欢,他也许能的。”

她缓缓接着道:“一个人为了他自己所爱的人,往往就能做出许多他平日做不到的事。”

林诗音长长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孙小红道:“所以我现在要去找阿飞,将这种情形告诉他。”

林诗音道:“等一等,我……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孙小红道:“我在听着。”

林诗音道:“我已有很久没有到外面来走动,但外面这些人的事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你不觉得奇怪么?”

孙小红笑了笑,道:“我不奇怪,因为我知道你有个很聪明的儿子。”

林诗音又垂下了头,道:“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儿子,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他,所以……我希望你转告他,要他原谅……”

孙小红叹道:“他从没有恨过任何人,你总该知道的。”

林诗音沉吟着,仿佛有些话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出口。

孙小红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他那《怜花宝鉴》的事?”

林诗音有些惊讶,道:“这件事你也知道?”

孙小红笑了笑,道:“这件事本就是我告诉他的,我二叔……”

林诗音恍然道:“不错,王老前辈来的时候,孙二先生也在。”

孙小红道:“这么说,那本《怜花宝鉴》的确是在你手上了?”

林诗音道:“是的,但我却一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那时我觉得武功非但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害了他,他的武功愈高,麻烦也愈多,所以……”

孙小红道:“所以你才将他瞒住,因为你只要他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平平凡凡地过一生。”

林诗音凄然道:“这正是最大的原因,别人也许不会相信……”

孙小红道:“我相信。”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若是你,做法只怕也会和你一样。”

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的想法。

只有女人才知道一个少女为了她所爱的男人,是无论什么都做得出的,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所做的事也许很可笑,但在她们自己看来,世上所有的原因都没有这一点重要。

林诗音道:“但现在我却很后悔,觉得不应该瞒着他的。”

孙小红道:“你瞒着他,也是为他好,有什么不应该的?”

林诗音道:“因为……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今天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纵然联手对付他,也没关系了。”

孙小红道:“所以你觉得很内疚,希望他能原谅你。”

林诗音点了点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怪我,可是我……我若不将这件事说出来,心里就更难受。”

孙小红道:“但你却错了。”

林诗音道:“我错了?”

孙小红道:“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也许更不是上官金虹的对手。”

林诗音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阿飞的剑为什么可怕?”

林诗音道:“因为他快,比任何人都快。”

孙小红道:“他怎么能比别人快?”

林诗音道:“因为他……”

孙小红道:“他快,只因为他比别人专心,小李飞刀也一样,他们若是练了别的武功,反而会分心,也许就不能这么快了。”

林诗音垂着头,想了很久,缓缓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将我的意思告诉他。”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他?”

第八十五章 忽然想通了

林诗音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

她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道:“以后我们也许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孙小红皱眉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因为我就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孙小红道:“你……你一定要去?”

林诗音道:“一定!”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已下了决心。”

孙小红说不出话了。

林诗音忽又笑了笑,凄然道:“我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我做事从来没有决心,这也许是我第一次下决心,我不希望有人再想来要我改变。”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现在说话的时候也不多了,你总该让我再见你一次,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林诗音想了想,道:“好,明天我就在这里等你,明天早上。”

林诗音也走了。

现在,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孙小红一个人。

她一直没有流泪,但现在,她眼泪却突然泉水般流了出来。

她也下了决心。

只要李寻欢不死,她一定要将他带到这里来。

自从她第一次看到李寻欢,她就决心要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他。

这决心她从未改变。

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太自私,她决心要牺牲自己!

因为她忽然觉得林诗音比她更需要李寻欢!

“他们都已受了太多苦,都比我更有权利享受人生,我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将他们拢合在一起。”

她本就属于他的,无论什么人都不该拆散他们。

“龙啸云也不能,他根本不配!”

“至于我……”

她决心不想自己,咬着嘴唇,擦干了眼泪。“就算要流泪,也得留到明天,今天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抬起头。

不错,现在的确很黑暗,因为夜已更深。

但黑夜既来了,光明还会远么?

有些人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好人,一种坏人。

男人如此,女人也一样。

林仙儿当然是属于坏人那一类,但林诗音和孙小红呢?

她们当然都是好人,但她们也不一样。

无论是什么事,林诗音总是忍受、忍受……

她认为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受”。

孙小红却不同,她要反抗!

只要她认为是错的,她就反抗!

她坚定、明朗、有勇气、有信心,她敢爱,也敢恨,你在她身上,永远看不到黑暗的一面!

就因为世上还有她这种女人,所以人类才能不断进步,继续生存。

“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上升。”

这句话也正是为她这种女人说的。

“只要我去找他,无论什么时候,他还是会爬着来求我的。”

“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林仙儿真的这么有把握?

她的确有把握,因为她知道阿飞爱她爱得要命。

但阿飞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他一定还在那屋子里,因为那是‘我们的家’,那里还有我留下的东西,留下的味道。”

“他一定还在等着我回去。”

想到这里,林仙儿心里忽然觉得舒服多了。

“这两天他一定什么事都不想做,一定还是在整天喝酒,那地方一定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甚至连那些尸体都还没有搬走。”

想到这里,林仙儿又不禁皱了皱眉。

“但是没关系,只要我一见他,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抢着去做了,根本不用我动手。”

林仙儿满足地叹了口气,一个人已到了她这种时候,想到还有个地方可以回去,还有人在苦苦地等着她,这种感觉实在令人愉快。

“以前我对他也许的确太狠了些,将他逼得太紧,以后我也要改变方针了。”

“男人就像是孩子,你要他听话,多少也得给他点甜头吃吃。”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发热。

“无论如何,他毕竟不是个很令人讨厌的人,甚至比我所遇见的那些男人全都强得多。”

她忽然发觉自己还是有点爱他的。

她这一生中,假如还有个人能真的令她动一点感情,那人就是阿飞了,想得愈多,她就愈觉得阿飞的好处比别人多。

“我真该好好地对他才是,像他这样的男人,世上并不多,以后我也许再也找不到了。”

愈想她愈觉得不能放弃他。

也许她一直都在爱着他,只不过因为他爱得太深了,所以才令她觉得无所谓。

他爱她爱得若没有那么深,她说不定反而会更爱他。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人性的矛盾。

所以聪明的男人就算爱极了一个女人,也只是藏在心里,绝不会将他的爱全部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阿飞,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再令你伤心了,我一定天天陪着你,以前的事全已过去,现在我们再重头做起。”

“只要你还像以前那么样对我,我什么事都可以依着你。”

但阿飞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么样对她呢?

林仙儿忽然觉得并不十分有把握,对自己的信心已动摇。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那只因她以前从未觉得阿飞对她有如此重要,无论阿飞对她是好是坏,她都全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只有在很想“得到”的时候,才会怕“失去”。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也正是人类许多种弱点之一。

可悲的是,你想“得到”的愈急切,“失去”的可能就愈大。

林仙儿抬起头,已看到小路旁的屋子。

屋子里居然有灯。

她忽然停下来,将贴身小衣的衣襟撕下了一块,就着雨水洗了洗脸,又用手指做梳子,梳了梳头发。

她不愿让阿飞看到她这种狼狈的样子。

因为她绝不能再失去他。

屋子里的灯还在亮着。

灯在桌上。

灯的旁边,还有一大锅粥。

屋子里并不像林仙儿想象中那么脏,尸体已搬走,血渍已清扫,居然打扫得十分干净。

阿飞正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地喝着粥。

他吃东西的时候一直很慢,因为他知道食物并不易得,所以要慢慢地享受,要将每一口食物都完全吸收,完全消化。

但现在,他看来却并不像是在享受。

他脸上甚至带着种厌倦的神色,显然是在勉强自己吃。

他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吃?是不是因为他不想倒下?

夜已深。

一个人面对着孤灯,慢慢地喝着粥。

没有看到过这种景象的人,绝不会想到这景象是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然后,门轻轻被推开了。

林仙儿忽然出现在门口,瞧着他。

在看到阿飞的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一阵热血上涌,就好像流浪已久的游子骤然见到亲人一样。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她的血本是冷的。

阿飞却似乎根本没有发觉有人进来,还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就好像世上只有这碗里的粥才是真实的。

但他脸上的肌肉却似在逐渐僵硬。

林仙儿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小飞……”

这呼唤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

阿飞终于慢慢地抬起头,面对着她。

他的眼睛还是很亮,是不是因为有泪呢?

林仙儿的眼睛似也有些湿了,柔声道:“小飞,我回来了……”

阿飞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似已僵硬得不能有任何动作了。

林仙儿已慢慢地向他走了过来,轻轻道:“我知道你会等我的,因为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真的对我好。”

这一次她没有用手段。

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她已决定要以真心对他。

“我现在才知道别的人都只不过是利用我……我利用他们,他们利用我!这本没有什么吃亏的,只有你,无论我怎么样对你,你对我总是真心真意。”

她没有注意阿飞脸上表情的变化。

因为她距离阿飞已愈来愈近了,已近得看不清许多她应该看到的事。

“我决心以后绝不再骗你,绝不会再让你伤心了,无论你要怎么样,我都可以依着你,都可以答应你……”

“嘣”的一声,阿飞手里的筷子突然断了。

林仙儿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她的声音甜得像蜜。

“以前我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以后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我会要你觉得无论你对我多好,都是值得的。”

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

无论任何人的手若放在她胸膛上,绝对再也舍不得移开。

阿飞的手忽然自她胸膛上移开了。

林仙儿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恐惧之意,道:“你……你难道……难道不要我了?”

阿飞静静地瞧着她,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

林仙儿道:“我对你说的全都是真话,以前我虽然也和别的男人有……有过,但我对他们全都是假的……”

她声音忽然停顿,因为她忽然看到了阿飞脸上的表情。

阿飞的表情就像是想呕吐。

林仙儿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你……你难道不愿听真话?你难道喜欢我骗你?”

阿飞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林仙儿道:“你奇怪什么?”

阿飞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字字道:“我只奇怪,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的!”

林仙儿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

阿飞没有再说别的。

他用不着再说别的,这一句话就已足够。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将林仙儿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飞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个人若已受过无数次打击和侮辱,绝不会不变的。

一个人可以忍受谎言,却绝不能忍受那种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样。

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样。

林仙儿只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阿飞已拉开了门。

林仙儿忽然转身扑过去,扑倒在他脚下,拉住他的衣服,嘶声道:“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我现在已只有你……”

阿飞没有回头。

他只是慢慢地将衣服脱了下来。

他精赤着上身走了出去,走入雨中。

雨很冷。

可是雨很干净。

他终于甩脱了林仙儿,甩脱了他心灵上的枷锁,就好像甩脱了那件早已陈旧破烂的衣服。

林仙儿却还在紧紧抓着那件衣服,因为她知道除了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别的。

“到头来你总会发现你原来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

林仙儿泪已流下。

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原来的确是一直爱着阿飞的。

她折磨他,也许就因为她爱他,也知道他爱她。

“女人为什么总喜欢折磨最爱她的男人呢?”

到现在,她才知道阿飞对她是多么重要。

因为她已失去了他。

“女人为什么总是对得到的东西加以轻蔑,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也许不只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一样的。

林仙儿突然狂笑起来,狂笑着将阿飞的衣服一片片撕碎。

“我怕什么,我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只要我喜欢,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我每天换十个都没有关系。”

她在笑,可是这笑却比哭更悲惨。

因为她也知道男人虽容易得到,但“真情”却绝不是青春和美貌可以买得到的……

林仙儿的下场呢?

没有人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两三年以后,有人在长安城最豪华的妓院中,发现一个很特别的妓女,因为她要的不是钱,而是男人。

据说她每天至少要换十个人。

开始时,当然有很多男人对她有兴趣,但后来就渐渐少了。

那并不仅是因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为大家渐渐发现她简直不是个人,是条母狼,仿佛要将男人连皮带肉都吞下去。

她不但喜欢摧残男人,对自己摧残得更厉害。

据说她很像“江湖中的第一美人”林仙儿。

可是她自己不承认。

又过了几年,长安城里最卑贱的娼寮中,也出现了个很特别的女人,而且很有名。

她有名并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丑,丑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每当她喝得烂醉的时候,就自称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说的话自然没有人相信。

雨很冷。

冷雨洒在阿飞胸膛上,他觉得舒服得很,因为这雨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麻木的,两年来,这或许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而且他觉得很轻松,就像是刚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远处有人在呼唤:“阿飞……”

呼声很轻,若在几天前,他也许根本听不见。

但现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聋了。

他停下,问:“谁?”

一个人奔过来,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双大大的眼睛。

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只不过显得有些焦急,也有些憔悴。

孙小红终于也找到了他。

她奔过来,几乎冲到阿飞身上,喘息着道:“你也许不记得我了……”

阿飞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记得你,两年前我看到过你一次,你很会说话,前两天我又见过你一次,你没有说话。”

孙小红笑了,道:“想不到你的记性这么好。”

她的心境忽然开朗,因为她发现阿飞又已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直。

“有些人无论被人击倒多少次,都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她觉得李寻欢的确是阿飞的知己。

阿飞虽然知道她找来一定有事,但却没有问。

他知道她自己会说出来的。

孙小红却没有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飞终于道:“无论什么话你都可以说,因为你是李寻欢的朋友。”

孙小红眨着眼,道:“你见过她了?”

阿飞道:“嗯。”

孙小红道:“她呢?”

阿飞道:“她是她,我是我,你为何要问我?”

以前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林仙儿时,他都会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激动,就连她的名字对他来说都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

但现在他却很平静。

孙小红凝视着他,忽然长长松了口气,嫣然道:“你果然已将你的枷锁甩脱了。”

阿飞道:“枷锁?”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笼,也有他自己的枷锁,只有很少人才能将自己的枷锁甩脱。”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笑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能做到就好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

孙小红道:“你真的懂?……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样将那副枷锁甩脱的?”

阿飞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这五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就因为他忽然想通了。

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忽然想通了”。

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

孙小红也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少……”

阿飞似乎已不愿再提起这些事,忽然问道:“是他要你来找我的?”

孙小红道:“不是。”

阿飞道:“他呢?”

孙小红突然不说话了,笑容也已不见。

阿飞悚然动容,道:“他怎么样了?”

孙小红嗫嚅着黯然道:“老实说,我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阿飞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小红道:“我也许可以找得到他,只不过他的死活……”

阿飞道:“他的死活怎么样?”

孙小红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他是死是活,全都得看你了!”

第八十六章 错的是谁呢

外面虽下着雨,屋子里却还是很干燥,因为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窗户很小,离地很高。

窗户永远都是关着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也洒不进来。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谁也看不出这墙是土石所筑,还是铜铁所铸;但谁都能看得出这墙很厚,厚得足以隔绝一切。

屋子里除了两张床和一张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没有椅,没有凳,甚至连一只杯子都没有。

这屋子简直比一个苦行僧所住的地方还要简陋。

江湖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主,竟会住在这么样的地方。

李寻欢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着他,悠然道:“这地方你满意了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道:“这地方至少很干燥。”

上官金虹道:“的确很干燥,我可以保证连一滴水都没有。”

他淡淡接着道:“这地方一向没有茶,没有水,没有酒,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流过一滴眼泪。”

李寻欢道:“血呢?有没有在这里流过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没有——就算有人想死在这里,还没有走到这里之前,血就已流干了。”

他冷冷接着道:“我若不想要他进来,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进这屋子。”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老实说,活着住在这里虽然不舒服,但死在这里倒不错。”

上官金虹道:“哦?”

李寻欢道:“因为这地方本来就像是坟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欢,我不妨就将你埋在这里。”他目中又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指了指脚下的一块地,接着道:“就埋在这里,那么以后我每天站在这里的时候,就会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脚下,我做事就会更清醒。”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样会被人踩在脚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样,我当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寻欢淡淡道:“但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若是太多了,岂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会痛苦,从来没有过。”

李寻欢道:“那只因你也从来没有快乐过……有时我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动,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有些人也许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但还有些却更可怜,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盯着他,道:“也许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寻欢道:“因为我已知道死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说话,接着又道:“在你眼中,看来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寻欢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烦恼,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长长伸了个懒腰,带着笑道:“现在我想坐,就坐下来,想闭起眼睛,就闭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紧。

李寻欢道:“你当然不能,因为你还要担心很多事,还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现在我总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应过不让你**地死,本想等你衣服一干透就出手的,可是现在我主意又变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现在我不但要给你套干净的衣服,还要给你一壶酒,因为你说的话实在很有趣,能听到死人说如此有趣的话,实在不容易。”

龙小云蜷曲在被窝里,似已睡着,但地上却有几个**的脚印还未干透。

燃着灯,灯芯已将燃尽,黯淡的灯光使这半旧的客栈看来更阴森森的,仿佛全无生气。

林诗音悄悄推开门,悄悄走了进来。

慈母的脚步永远那么轻,她们宁可自己彻夜不眠,也不忍惊醒孩子的梦。

龙小云也许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许比大多数人都深沉世故,但当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看来却还是个孩子。

他的脸还是这么小,这么苍白,这么瘦弱,无论他做过什么事,他毕竟还是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对人生还是充满了迷惘。

林诗音悄悄地走到床前,凝视着他,心里只觉得一阵酸楚。

这是她唯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

她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他的。

可是现在……

林诗音猛然回身,将灯芯挑起。

“无论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几眼,多看他几眼,以后……”

以后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泪已夺眶而出。

龙小云眼睛虽然闭得很紧,但眼角似也有泪痕留下。

他身子突然发抖,是太冷,还是在做噩梦?

林诗音俯下身,想为他将被拉紧些。

她忽然发觉被子是湿的,龙小云的衣服也是湿的,湿透。

林诗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原来你也出去过。”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闭着嘴,闭得更紧。

林诗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后面跟着我?”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

林诗音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全都听见了。”

龙小云忽然从被窝里拿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高高举起,道:“拿去。”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岂非正是为了要拿这东西才回来的么?”

林诗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回来看你的。”

龙小云道:“若不是为了这东西,你还会回来看我?”

他忽然张开眼睛,盯着他的母亲。

他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离开我,若不是为了这样东西,你只怕早就走了。”

林诗音黯然道:“我的确准备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我……”

龙小云打断了她的话,道:“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林诗音道:“你知道?”

龙小云道:“你要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林诗音又怔住了。

龙小云嗄声道:“你准备用这本《怜花宝鉴》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他将手里的油纸包抛到林诗音面前,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拿去?为什么还不去?”

林诗音身子摇了摇,似已支持不住。

龙小云道:“有了这本《怜花宝鉴》,上官金虹一定会见你的,因为他也是练武的,见了这种东西也会心动。”

他咬着牙,接着又道:“你想利用这机会跟他拼命,但你当然也知道要他死并不容易,所以你这么做,只不过是想将他先抱住,能将他多抱住一刻,李寻欢就能多活一刻,阿飞也许就能及时赶去救他!”

林诗音黯然无语。

龙小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每句话都说到她心里去了。

她已没有什么话可说。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确对你很好,你为了他就算连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没有人能说你不对。”

他抖得更厉害,接着又道:“可是你有没有替别人想过,有没有替我想过,我毕竟是你的儿子……我……我……”

林诗音的心就像是被针在刺着,忍不住握紧了她儿子的手,道:“我当然也替你想过,我……”

龙小云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过,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里去等他们,你既已为他死了,他们见到我,自然一定会好好地照顾我。”

他嗄声接着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里岂非更乱,更难受,就算阿飞能赶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诗音的身子也已开始发抖。

龙小云道:“何况,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顾我,我也不会跟着他的,我根本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林诗音凄然道:“为什么?”

龙小云咬着牙,道:“因为我恨他!”

林诗音道:“但是你已经……”

龙小云又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恨他,并不是因为他废了我的武功。”

林诗音道:“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龙小云嘶声道:“我恨他为什么不是我的父亲,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他的儿子,我若是他的儿子,你岂非就不会离开我了,一切事岂非全都会好得多?”

他突然伏在枕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林诗音心已碎了,整个人已崩溃。

她只觉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倒了下去,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这孩子若是他的儿子,他若是我的丈夫……”

这念头她连想都不敢去想,但在她心底深处,她又何尝没有偷偷地想过?

不幸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更不幸,更痛苦。

但错的只是父母,孩子并没错,为什么也要跟着受惩罚,跟着受苦?

林诗音挣扎着爬起,扑在她儿子身上,泪如雨下,嗄声道:“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做我们的孩子实在不容易……”

窗外忽然传入一声凄凉而沉重的叹息。

一人哽咽着道:“你并没有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你。”

龙啸云。

以前见过他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如此狼狈,如此憔悴。

他就站在门口,竟似没有勇气走进这屋子。

龙小云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仿佛想唤他一声:“爹。”

但他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龙啸云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儿子。”

林诗音猝然回首。

龙啸云目光转向她,黯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妻子,我这人活着本就是多余的。”

林诗音道:“你……”

龙啸云不让她说话,又道:“可是我却一心要做你们的好父亲、你们的好丈夫,只不过……看来我并没有做好,我什么事全都做错了。”

林诗音瞧着他。

他本是个最讲究衣着、最着意修饰的人,他本来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永远都生气勃勃。

但现在呢?

林诗音心里忽也涌起一种怜惜之意,黯然道:“我也对不起你,我也没有做你的好妻子。”

龙啸云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这不能怪你,只怪我,我若没有遇见你,没有遇见李寻欢,你们全都不会变成这样子,全都会很幸福。”

可是他自己的命运岂非也是因此而改变的?

他若没有遇到李寻欢,岂非也不会变成这样子?

林诗音泪又流下,道:“无论你做过什么事,你至少也是为了要保护你的家,保护你的妻子,所以……你也没有错,我绝不能怪你。”

龙啸云凄然笑道:“也许我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呢?”

林诗音目光茫然遥视着窗外的风雨,喃喃道:“错的是谁呢?……错的是谁呢……”

他无法回答。

没有人能回答。

世界上本就有许多事是人们无法解释、无法回答的。

龙啸云缓缓道:“我本不想再来见你们的,这次你出来,我就知道你已下了决心要离开我,所以我既没有劝你留下,也不想求你回去,因为……”

他长叹,流泪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事,不但令你伤心,也令你失望,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偷偷地跟你们一起出来,只要能远远地看你们一眼,我就满足。”

林诗音失声痛哭,道:“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求求你……”

龙啸云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的确不该再说了,因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太迟。”

林诗音流泪道:“你知道,我欠他的太多,我不能眼看着他死。”

龙啸云道:“我也欠他的,欠得更多,所以,有些事你应该让我去做。”

他似已下了决心,忽然大步走了过去。

林诗音嗄声道:“你想做什么?你难道……”

龙啸云忽然出手,点了她的穴道,咬着牙道:“你不能死,也不应该死,该死的是我,我活着,大家都痛苦,我死了,你们反而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一把抓起了那本用油纸包着的《怜花宝鉴》,人已冲了出去。

只听他话声自风中远远传来,道:“孩子,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至于我这父亲……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

龙小云瞪大了眼睛,望着门外的风雨。

他已不再流泪。

但他那种眼神,却比流泪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放声大呼,道:“我承认,只有你才是我的父亲,我也只愿意做你的儿子,除了你,什么人我都不要,无论什么人……”

这是儿子对父亲的忏悔,也是父子间独有的感情,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只可惜做父亲的已听不到了。

只要是人,都有觉悟的时候。

纵然他觉悟只不过是因为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也还是同样值得尊敬。

血浓于水。

只有血才能洗清一切羞辱、一切仇恨。

生命的归宿是血。

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诞生的。

第八十七章 血洗一身孽

这是座很广阔的庄院。

这座庄院看来和别的豪富人家的庄院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你只要走得近些,一走上大门前的石阶,你就会立刻觉得有种阴森森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龙啸云已走上了石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连一个人都没有,但他一踏上石阶,忽然间就有十几个人幽灵般出现了。

是十八个黄衣人,龙啸云根本无法分辨他们的面目。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根本不必分辨这些人的面目——所有金钱帮的属下,几乎都是完全一样的。

他们都没有嘴,因为他们根本不说话,纵然说话,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声音。

他们没有眼睛,因为他们根本不用看——他们能看得到,也全都是上官金虹要他们看的。

他们只有一个很小的耳朵,因为他们只听得见上官金虹一个人的声音。

他们都没有灵魂,但每个人的四肢都很灵敏,在一刹那间已将龙啸云围住。

龙啸云长长吸了口气,道:“看来金钱帮的总舵果然在这里。”

有人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龙啸云道:“找人。”

有人道:“找谁?”

龙啸云道:“你们的帮主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来了?”

“上官金虹”这名字就似有种神奇的魔力,他们的态度立刻改变了些。

“帮主已回来了,请问足下……”

龙啸云道:“我要见他,有样东西想送给他。”

“请稍候,帮主现在不见客。”

龙啸云又吐出口气,道:“他是不是还和李寻欢在里面?”

“是。”

龙啸云道:“那么我现在就要见他。”

“请问尊姓大名。”

龙啸云厉声道:“姓龙,我有样极重要的东西现在非交给他不可,你们若是耽误了大事,这责任谁能担当得起?”

“姓龙……前两天要和帮主结拜的,莫非就是你?”

龙啸云道:“是。”

“是”字刚出口,寒光已飞起。

一把刀,两柄剑,同时闪电般向他刺了过来。

龙啸云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的喝声虽响亮,却没有人再听,也没有人再回答。

龙啸云狂吼,挥拳。

他的武功并不弱,他的拳法刚猛迅急,一拳击出,虎虎生威。

但他只有一双拳。

对方的兵刃却有二十二件,其中有钩、双剑、双鞭、双笔。

笔最短,也最险,使的赫然正是昔日“生死判”嫡传的打穴心法,这人在兵器谱中的排名,绝不会在“风雨双流星”向松之下。

剑是松纹剑,剑法隐然有古意,出手萧疏,意在剑先。

当代使剑的高手,绝不会有十人以上能胜得过他。

最狠的还是刀。

九环刀,环声一震一**,七刀劈下,刀风已笼罩龙啸云。

判官笔就打上了龙啸云的穴道。

没有呼声,没有呻吟。

因为他的喉管已被刺穿,声带已被砍断。

只有血。

血,箭一般自他喉管流出来。

他的人倒下。

血刚好洒落在他自己身上。

死不瞑目。

龙啸云的眼睛还是在瞪着他们,眼珠子似已凸出。

他本是为了求死而来,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让他见上官金虹一面?

因为“看到龙啸云就杀!”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因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让他走进这院子一步。

这也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上官金虹永远令出如山。

用油纸包着的《怜花宝鉴》,自怀中掉了出来,也已被血染红。

没有人看它一眼。

像龙啸云这种人身上带着的东西,又怎会被人重视?

于是这本神奇的《怜花宝鉴》也和世上其他许多本武功秘籍一样,从此绝传。

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油纸包又被塞入龙啸云怀中,尸体被抬走。

金钱帮属下对于处理死人的尸体也是专家,他们处理尸体有一套很简单、也很特别的方法。

人,的确很奇怪。

他们往往会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寻找、去抢夺某样东西,甚至不惜拼命,但等到这样东西真的出现时,他们却又往往会不认得,往往会看不见。

这是人类的愚昧,还是聪明?

阿飞没有剑。

但是这不重要,因为他忽然又有了勇气和信心。

路旁有片竹林,站在这里,已可看到金钱帮的家院。

阿飞砍下段竹子,从中间剖开,剖成三片,削尖,削平,撕下条衣襟,缠住没有削尖的一端,就算做剑柄。

他的动作很迅速,很确实,绝没有浪费一分力气。

他的手很稳。

孙小红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瞧着,仿佛觉得很新奇,很有趣。

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怀疑,拿起柄竹剑,掂了掂,轻得就像是柳叶。

她忍不住问道:“用这样的剑也能对付上官金虹?”

第八十八章 重 生

阿飞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无论用什么样的剑也不能对付上官金虹。”

孙小红想了想,道:“那么……要用什么才能对付他?”

阿飞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知道要用什么去对付上官金虹,可是他说不出。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说不出的。

孙小红轻轻叹了口气,道:“除了上官金虹外,你也许还要对付很多人。”

阿飞道:“我只问你,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到这里。”

孙小红道:“我想绝不会错。”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他在这地方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会有人看到。”

阿飞道:“能杀李寻欢,并不丢人,他为什么不愿被人看到?”

孙小红又叹息了一声,道:“一个人在做他最喜欢做的事时,往往都不愿被人看到。”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道:“你最喜欢吃什么?”

阿飞道:“什么都喜欢。”

孙小红道:“我最喜欢吃核桃,每次吃核桃的时候,我都觉得是种享受,尤其是冬天的晚上,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吃。”

她笑了笑,道:“但若有很多人在旁边眼睁睁地瞧着我吃,那就不是享受了。”

阿飞沉吟,道:“你认为上官金虹将杀他当做种享受?”

孙小红叹道:“所以我才能确定上官金虹绝不会很快地杀了他。”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假如我只有一个核桃,我一定会留着慢慢地吃,吃得愈慢,我享受的时候愈长,吃完的时候,我总会觉得有点难受。”

其实那种感觉并不是难受,而是空虚。

只不过“空虚”这两个字她也说不出。

她接着又道:“在上官金虹眼中,这世上唯一的敌人就是李寻欢,杀了李寻欢,他一定也会有我吃完核桃那种感觉,而且一定比我更难受得多。”

阿飞慢慢地将剑插入腰带,突然笑了笑,道:“我杀了他绝不会觉得难受。”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并不很快,因为他先要准备——对付上官金虹那样的人,当然一定要先作准备。

走路的时候他往往会觉得四肢渐渐协调,紧张渐渐松弛,这正是种最好的准备。

他终于走上石阶,走进门。

突然间,人已出现——十八个黄衣人。

这正是金钱帮总舵所在地的守卫,当然也就是金钱帮的精锐。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道:“我虽不愿杀人,也不愿有人挡我的路。”

一人冷笑,道:“我认得你,挡了你的路能怎样?”

阿飞道:“就得死!”

那人大笑,道:“你连条狗都杀不死。”

阿飞道:“我不杀狗,你不是狗!”

没有剑光,竹剑没有光。

但竹剑也能杀人——在阿飞的手中就能杀人。

那人还没有笑完,咽喉已被刺穿。

现在竹剑有了光。

血光!

判官笔、双钩、九环刀,五件兵刃带着风声击向阿飞!

两柄锐利的刀去削他手里的剑。

孙小红在担心,她知道阿飞与人交手的经验并不多,纵然和人交手,也大都是一对一,很少被人夹击围攻。

他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已够快,但若对付这么多人呢?

孙小红想冲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她还没有冲过去,就已看到三个人倒下。

她明明看到刀锋已削及阿飞手里的竹剑,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竹剑偏偏没有被削断。

她明明看到判官笔已点着了阿飞的穴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倒下去的偏偏不是阿飞!

这原因只有使判官笔的人自己知道。

他认穴一向极准,出手一向极重,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明明已打着了阿飞的穴道。

但就在他笔尖触及阿飞衣衫的那一刹那,他全身的力气突然消失。

竹剑已刺穿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比他快很多,只快一分。

一分就已足够了。

孙小红终于还是冲了过去,身子就像是只穿花的蝴蝶。

江湖中的女子高手,特长往往是轻功和暗器一类,较小巧而不吃力的武功,很少听说有女子的内力深,掌力强的。

孙小红也不例外。

她暗器出手极快,身法更快,脚步的变化更奇诡繁复,简直令人无法捉摸。

但她最大的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保护阿飞。

她始终认为阿飞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有余,对付这么多人则不足。

阿飞运剑的方法奇特,完全和任何一家门派的剑法都不同。

他的剑法没有“削”,没有“截”,只有“刺”!

刺,本来只有向前刺。

但阿飞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能刺,无论往哪个部位都能刺!

他能往臂下刺,往胯下刺,从耳旁刺。

他能向前刺,向后刺,向左右刺。

忽然间,一人着地滚来,刀花翻飞。

地趟刀!

这种刀法极难练,所以练成了就极有威力。

但阿飞的身后也似长着眼睛,身子突然一缩,避开了迎面刺来的枪,剑已自胯下反手向后刺出,刺入了那地趟刀名家的咽喉。

这时另一人已自使枪的身后抢出,掌中一双兵刃以“推山式”向阿飞推出,不但招式奇特,兵刃也奇特。

他用的是一双凤翅流金铛。

这种兵器江湖中更少人用,铛上满是倒刺,此刻用的虽是“推”字诀,但却同时兼带“撕、挂”两诀的妙用。

无论谁只要被它沾着一点,皮肉立刻就要被撕得四分五裂,——这一着“推窗望月”下面的招式,正是“野马分鬃”。

阿飞本该向后退跃。

他若向后退,就难免失却先机,别的兵刃立刻就可能致他的死命。

但他当然更不能向前迎,若向前迎,流金铛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

这道理无论谁都能想得通。

谁知阿飞却像是偏偏想不通,他身子偏偏向前迎了上去。

孙小红眼角瞥见,几乎已将失声惊呼。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已自袴下挑起,自双铛之间向上刺出。

“哧”的一声,剑刺入了对方的咽喉。

流金铛虽已推上阿飞的胸膛,但使铛的人只觉喉头一阵奇特的刺激,全身突然收缩,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铛翅再推出半分。

他双眼渐渐凸出,全身的肌肉都渐渐失却控制,突然觉得袴子一片冰凉,大小便一起涌出,双腿渐渐向下弯曲。

他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他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快的剑,这么准的剑。

可是他非相信不可。

突然间,四下一片死寂,没有人再出手。

每个人都在眼睁睁地瞧着这流金铛名家可怕的死法,每个人都已嗅到从他身上突然发出的恶臭。

有的人胃里已在翻腾,忍不住要呕吐。

令他们呕吐的并不是这恶臭,而是恐惧,他们仿佛直到现在才突然发现“死”竟是如此可怕,如此丑恶。

他们并不怕死,但这种死法却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阿飞没有再出手,从人群中静静地穿过。

剩下的还有九个人,眼睁睁地瞧着,一个人突然弯腰呕吐,一个人突然放声痛哭,另一个人突然倒在地上,抽起筋来。

还有个人突然转身飞奔而出,奔向厕所。

孙小红又何尝不想痛哭呕吐?她心里不但恐惧,也很悲哀,她想不到人的生命有时竟会变得如此卑贱。

阿飞在前面走,手里提着剑。

剑犹在滴血。

就是这柄剑,不但夺去了人的生命,也剥夺了人的尊严。

剑竟是如此无情!

他的人呢?

甬道的尽头有扇门。

门关得很紧,而且从里面上了闩。

这就是上官帮主的寝室,上官帮主就在里面,那李寻欢也在里面。

上官金虹还没有出来,李寻欢显然还没有死。

孙小红心里一阵欢跃,大步冲了过去,冲到门前。

她整个人突然僵住!

门是铁铸的,至少有一尺厚,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撞开。

上官金虹自然更不会自己在里面将门打开。

孙小红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就像是一脚踩空,落入了万丈深渊!

她再也站不起,人倒在门上,泪如雨下。

她整个的计划都已成空,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

这计划若是从头就失败,也许反倒好些,最痛苦的是,明明眼看着它已到了成功的边缘,才突然失败。

这种打击才最令人不能忍受。

阿飞怔在那里,突然间,他就像已变成了一只疯狂的野兽,用尽全力向铁门上撞了过去。

他的人被撞得弹了出去,跌倒,再冲出,全力刺出一剑。

剑折断。

世上也没有任何一柄剑能洞穿这铁门,何况是柄竹剑?

第八十九章 胜 败

阿飞的腿弯下,整个人都似在抽搐,他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每次都要令他发疯。

但发疯也没有用。

李寻欢就在这扇门里,慢慢地受着死的折磨。

他们却只能在外面等着。

等什么呢,等上官金虹自己开门走出来?

他若出来的时候,李寻欢就不会再活着。

等什么呢?难道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上官金虹自然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他出来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死的时候。

孙小红突然走过来,用力拉起阿飞,道:“你快走吧。”

阿飞道:“你……你叫我走?”

孙小红道:“你非走不可,我……”

阿飞道:“你怎么样?”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垂头道:“我跟你不同。”

阿飞道:“不同?”

孙小红道:“我早就说过,他死了,我也不能独活,可是你……”

阿飞道:“我并不想陪他死。”

孙小红道:“那么你就该走。”

阿飞道:“我也不想走。”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孙小红道:“我知道你一定要为他报仇,但那也用不着急在一时,你可以等……”

阿飞道:“我不能等。”

孙小红道:“不能等就……就……”

阿飞道:“就怎么样?”

孙小红的嘴唇已咬出血,道:“就死!”

阿飞凝视着竹剑上的血迹。

血已干枯。

孙小红道:“我也知道你一定还想试试,但那也没有用的。”

阿飞道:“你留在这里陪他死又有什么用?”

孙小红说不出话来了。

阿飞缓缓道:“你留下来,只因有件事你纵然明知做了没有用,还是非做不可。”

孙小红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说话的口气愈来愈像他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无言地点了点头。

他承认,不能不承认。

只要是人,只要和李寻欢接触较深,就无法不被他那种伟大的人格感动。

若不是遇见李寻欢,阿飞只怕早已对人类失去了信心。

“绝不要信任任何人,也绝不要受任何人的好处,否则你必将痛苦一生。”

阿飞的母亲这一生显然充满了痛苦和不幸,阿飞几乎从未看到她笑过,她死得很早,只因她对人生已毫无希望。

“我对不起你,我本该等你长大后再死的,可是我已不能等,我实在太累了……我什么都没有留给你,除了那几句话,那是我自己亲身得到的教训,你绝不可忘记。”

阿飞从来也没有忘记。

他从荒野中走入红尘,并不是为了要活得好些,而是为了要向人类报复,为他的母亲报复。

但他第一个人就遇见了李寻欢。

李寻欢使他觉得人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痛苦,人类也并不像他想得那么丑恶,他在李寻欢身上发现了很多很多美德。

他本来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些美德存在。

他这一生受李寻欢的影响实在太多,甚至比他的母亲还多。

因为李寻欢教给他的是“爱”,不是恨。

爱永远比恨容易令人接受。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不恨!

他恨得想毁灭,毁灭别人,毁灭自己,毁灭一切。

他觉得这太不公平,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不该这么样死的。

孙小红忽又叹了口气,凄然道:“上官金虹若知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一定开心得很。”

阿飞咬着牙,道:“就让他开心吧,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开心的本就是恶人!”

突听一人道:“你错了!”

铁门虽沉重,但开门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何时门已开了。

从门里慢慢走出来的人,赫然竟是李寻欢。

他看来显得很疲倦,但却还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飞和孙小红猝然回首,怔住,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这是欢喜的眼泪,喜极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无法动。

李寻欢也已有热泪盈眶,嘴角却带着笑,缓缓道:“你错了,这世上的好人是永远不会寂寞的,恶人痛苦的时候也永远要比开心的时候多得多。”

孙小红突然扑过去,扑在他怀里,不停地啜泣起来。

她实在忍不住要喜极而泣。

又过了很久,阿飞才长长吐出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上官金虹呢?”

李寻欢轻抚着孙小红的柔发,道:“想必也很痛苦,因为他毕竟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阿飞道:“他做错了什么?”

李寻欢道:“他的确有很多机会能杀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无法还手,可是他却故意将机会错过了。”

像上官金虹那样的人,怎会将机会错过?

孙小红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他心里始终想赌一赌。”

孙小红道:“赌?赌什么?”

李寻欢道:“赌他自己是不是能躲得过我的出手一刀。”

孙小红眸子里发出了光,道:“他当然不信‘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句话的。”

李寻欢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件能让他相信的事。”

孙小红道:“结果呢?”

李寻欢淡淡道:“他输了。”

他输了!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但这一刹那却是何等紧张、何等刺激的一刹那!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邃!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孙小红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甚至不必亲眼看到,只要去想一想,她呼吸都不禁为之停顿。

流星也很美,很壮丽。

流星划破黑暗时所发出的光芒,也总是令人兴奋、感动。

但就连流星的光芒也无法和那一闪的刀芒比拟。

流星的光芒短暴。

这一闪刀光所留下的光芒,却足以照耀永恒。

门已开了。

没有人能永远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在门外。

你若想和世人隔绝,必先被世人摒弃。

阿飞走进了这扇门。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柄刀,那柄神奇的刀。

小李飞刀!

刀并没有直插入上官金虹的咽喉,但却足以致命。

刀锋是从喉结下擦着锁骨斜斜向上刺入的,这一刀出手的部位显然很低。

这一代枭雄死的时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鄙视的人没什么两样,也同样会惊慌,同样会恐惧。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的面前,人人都平等,但有些人却偏偏要等到最后结局时才懂得这道理。

上官金虹脸上也充满了惊惧、怀疑、不信。

他也像别人一样,不信这一刀会如此快。

甚至连阿飞都很难相信,他甚至想不通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

他恨不得李寻欢能将当时的情况说得详细些,但他也知李寻欢不会说。

那一瞬间的光芒,那一刀的速度,根本就没有人能说得出。

“他输了。”

上官金虹的手紧握,仿佛还想抓住什么,他是不是还不认输?

只可惜现在他什么都再也抓不住了。

阿飞心里忽然觉得很闷,忽然对这人觉得很同情,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也许他同情的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他自己。

因为他是人,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他虽然没有输,可是他又抓住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过了很久,阿飞才转过头。

他这才看到荆无命。

荆无命却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别人进来,他虽然就站在阿飞身旁的那张大桌子后面,却仿佛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眼睛虽是在瞧着上官金虹,其实却是在瞧着他自己。

上官金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生命若已消失,哪里还有影子?

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荆无命在那里,每个人都会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胁,无形的杀气。

但现在,这种感觉已不存在了。

阿飞走进这屋子里的时候,甚至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他这个人存在。

他虽然活着,却已只不过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而已,正如一柄无锋的剑,就算还能存在,也已失去了意义。

阿飞又不禁在暗中叹息,他很了解荆无命此时的心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荆无命忽然走过来,用一只手托起了上官金虹的尸首。

他还是没有看别人一眼,慢慢地向外走,眼看已将走出门。

阿飞忽然道:“你不想复仇?”

荆无命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停。

阿飞冷笑道:“你不敢?”

荆无命脚步骤然停下。

阿飞道:“你腰上既然还有剑,为何不敢抽出来?难道你的剑只是摆摆样子的么?”

荆无命霍然回身。

尸体已落下,剑已出手。

剑光一闪,刺向阿飞的咽喉。

他出手还是很快,甚至还是和以前同样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剑距离阿飞咽喉还有半尺时,阿飞手里的竹剑已先到了他咽喉。

阿飞削了三柄剑,这是第二柄。

他凝注着荆无命,缓缓道:“你还是很快,但不能杀人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荆无命的剑垂下。

阿飞道:“这只因你比别人更想死,当然就杀不了别人。”

荆无命本已全无生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沉痛凄凉之色,又过了很久,才黯然道:“是。”

阿飞道:“我却能杀你。”

荆无命道:“是。”

阿飞道:“但我不杀你。”

荆无命道:“你不杀我?”

阿飞道:“我不杀你,只因你是荆无命!”

荆无命的脸忽然扭曲。

他已忆起这几句话正和那天他第一次遇到阿飞时完全一样,只不过那天他说的话,现在却变成阿飞在说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眼睛里似有火焰燃起,就像是一堆死灰复燃。

阿飞凝视着他,忽又道:“你可以走了。”

荆无命道:“走?”

阿飞道:“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也给你一次……最后一次。”

阿飞瞧着荆无命走了出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荆无命以前所给他的,现在他已同样还给了荆无命。

一个人的心若已死,只有两种力量才能令他再生。

一种是爱,一种是恨。

阿飞自己就是靠了爱的力量而重生的,现在,他却要以恨的力量来激发荆无命生命的潜力。

他想要荆无命活下去。

假如这也算报复,那么这种报复只怕就是世上最伟大的报复了,假如世人的报复都和他一样,人类的历史必定更辉煌,人类的生命必将永存。

无论如何,报复总是愉快的。

但阿飞现在真觉得很愉快么?

他只觉很疲倦,很疲倦……他手里的剑已掉了下去。

孙小红一直静静地瞧着,直到现在,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若要他好好地活着,就难得多了。”

这是李寻欢说的话。

无论对什么人,对什么事,他的出发点都是爱,不是恨,因为他知道恨所造成的只有毁灭,爱却可令人永生。

他的心胸永远是那么宽阔,人格永远是那么伟大。

现在,孙小红发现阿飞也几乎变得和他完全一样了。

她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李寻欢仿佛也很疲倦,疲倦得连话都不想说。

孙小红凝视着他,良久良久,忽然笑了笑,道:“世上武功最高的两个人已被你们击败了,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帮会也已在你们手中瓦解,你们本该觉得很开心、很得意才对,但你们看起来却连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简直就好像败的是你们自己一样。”

第九十章 蛇 足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缓缓道:“一个人胜利后,总会觉得很疲倦,很寂寞的。”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已经完全胜利,完全成功了,已没有什么事好再让他去奋斗的,一个失败了的人精神反而会振作些。”

孙小红咬着嘴唇,悠悠道:“这么样说来,成功的滋味岂非也不好受?”

李寻欢又沉默很久,忽然笑了笑,道:“虽然也不太好受,但至少总比失败好得多。”

胜利和成功并不能令人真的满足,也不能令人真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是在你正向上奋斗的时候。

你只要经历过这种快乐,你就没有白活。

长亭,自古以来就是人们饯别之地,离别总令人黯然神伤,这使得“长亭”这两个字的本身就仿佛带着凄凉萧索之意。

雨已住,荒草凄凄。

长亭外,小道边,正有一双少年男女在殷殷话别。

英挺的少男,多情的少女,他们显然是相爱的,他们本该厮守在一起,享受青春的欢愉,为什么要轻言离别呢?

少男的身上负着剑,但无论多锋利的剑也斩不断多情儿女的离愁别绪,他眼睛红红的,仿佛也曾流过泪。

“送到这里就够了,你回去吧。”

少女垂着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少男道:“不知道,也许一两年,也许……”

少女的泪又流下,道:“你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为什么一定要走?”

少男的腰挺得更直,道:“我早就说过,我要找到那些人,将他们击败!”

他凝注着远方,眼睛里发着光,接着道:“那些在兵器谱上列名的人,上官金虹、李寻欢、郭嵩阳、吕凤先……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比他们更强,然后……”

少女道:“然后怎么样?我们现在已经很快乐了,你将他们击败后,我们难道会更快乐?”

少男道:“也许不会,可是我一定要去做。”

少女道:“为什么?”

少男道:“因为我不能就像这样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我一定要成名,要像上官金虹和李寻欢那么样有名,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他紧握着拳,显得那么坚决,那么兴奋。

少女望着他,目中带着叙不尽的柔情蜜意,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无论你要去多久,我都等你。”

他们心里充满了离别的痛苦,也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他们当然不会注意到别人。

林下却有人一直在注意他们。

直到那少年昂首阔步,踏上征途,孙小红才叹了口气,悠悠道:“这少年若知道上官金虹的结局,只怕就不会离开他的情人了……”

一个人成名后又怎么样呢?

孙小红凝视着李寻欢,目中似也有泪,悄悄接着道:“他想和你一样有名,可是你……你是不是就比他快乐?我想……你若是他,一定就不会像他这么样做的。”

李寻欢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处,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若是他,也会这么样去做。”

孙小红愕然道:“你?……”

李寻欢道:“人活着,就要有理想、有目的,就要不顾一切去奋斗,至于奋斗的结果是不是成功,是不是快乐,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嘴角带着微笑,眼中发着光,缓缓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这种人傻,但世上若没有这种人,这世界早就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孙小红目中忽也充满了和那少女同样的柔情蜜意,她也和那少女一样,正为她的男人骄傲。

阿飞站得更远些,现在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但孙小红还是紧紧拉着李寻欢的手,没有松开,她并不害羞,因为她觉得她的感情并没有羞于见人的地方。

她简直恨不得将她的感情当着全世界的人表露出来。

阿飞突然道:“我想她一定不会来了。”

他们本是在这里等林诗音的。

林诗音和龙啸云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并不知道,正如上官金虹的遭遇,那少年也不知一样。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听到“她”想到林诗音,孙小红的手才不知不觉移开。

但她立刻又握紧,握得更紧,道:“她跟我约好,一定会来。”

阿飞道:“她不会来!”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她自己也该知道,她已不必来。”

这句话本是孙小红问他的,但他在回答的时候,眼睛却在凝视着李寻欢。

李寻欢也没有放开孙小红的手。

以前他每次听别人说起林诗音,心里总会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歉疚和痛苦,那也正像是一把锁,将他整个人都锁住。

他总认为自己必将永远负担着这痛苦。

但现在,他的痛苦却似已不如昔日强烈,是什么力量将他的锁解开的呢?

他和林诗音的情感是慢慢累积的,所以才会那么深。

孙小红和他的情感虽较短暂,但却经过了最大的患难折磨,经过了出生入死的危险。

这种情感是不是更强烈?

这时林诗音已离开他们很远了。

阿飞说得不错——她没有来,因为她也觉得不必来。

龙小云曾经问过她:“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他最后一次?”

林诗音就又问她的儿子:“你为什么还要去见他?”

龙小云回答的时候咬着牙,道:“我至少要让他知道,我父亲是为了什么死的。”

龙啸云无论做错过什么事,现在都已用血洗清了。

做儿子的自然希望别人知道。

但林诗音却不这么想:“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自己觉得应该这么样做,并不是要求别人原谅,也并不是想要别人知道。”她顿了顿,又道,“他不但为自己洗清了债,也为我们还清了债,只要我们能好好地活下去,他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她不想再去见李寻欢,因为她知道见了只有令彼此痛苦。

他们也没有再去寻找龙啸云的尸身,因为江湖中人都知道,金钱帮处理尸体的方法不但很特别,而且很迅速。

他们若去找,找到的也只有痛苦——这也正如孙小红所知道的一样,她爷爷的尸身也是永远找不到的了。

世上本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无论谁都无能为力。

这种事虽痛苦,但一个人若要活着,就得想法子将这种痛苦甩掉。

他们都决心要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死也不是解决这种问题的好法子——死根本就不是解决任何事的法子。

长亭中又有人在饯别。

这次要去的是阿飞,他说他要到“海上”去看看,找找是不是真有长生的仙草,不死的神仙。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但李寻欢也并没有阻拦他。

因为他的身世始终是个谜,甚至在李寻欢面前,他也从来不愿提起,但每当李寻欢说起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朱七七这些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时,他脸上总会现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

难道他和这些前辈名侠有某种很奇特微妙的关系?

他这次要远游海外,为的就是要去寻访他们?

李寻欢并没有问。

因为他认为一个人的身世并不重要——人既不是狗,也不是马,难道一定要“名种”的才好?

一个人要成为怎么样的人,全都要看他自己。

这才是最重要的。

朋友间的离别总少不了祝福,也免不了伤感,但他们的离别却只有祝福,没有伤感。

因为他们确信彼此都会好好地活着,确信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

尤其当阿飞看到李寻欢的手时,他觉得更放心了。

李寻欢的手还是和孙小红的紧紧握在一起。

这双手握刀的时候太多,举杯的时候也太多了,刀太冷,酒杯也太冷,现在正应该让它享受温柔的滋味。

世上还有什么比情人的手更温柔的呢?

阿飞知道孙小红一定会比任何人都珍惜这双手的,这双手上纵然还有剑痕,也一定会渐渐平愈。

至于他自己,他当然也有过剑伤。

但他不愿再想。

“过去的,全都已过去……”

这句话看来仿佛很简单,其实真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幸亏李寻欢和阿飞全都已做到了。

阿飞忽然道:“三年后,我一定会回来。”

他微笑着,瞧着他们的手,又道:“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当然要请我喝酒。”

李寻欢道:“当然,只可惜三年未免太长了些。”

阿飞道:“我要喝的那种酒很特别,不知道你们肯不肯请?”

孙小红抢着道:“你要喝什么酒?”

阿飞道:“喜酒。”

喜酒,当然是喜酒。

就因为要喝喜酒,所以才得等三年——无论为谁守丧,三年都已足够。

孙小红的脸红了。

阿飞道:“我什么酒都喝过,就是没喝过喜酒,只希望你们莫要令我失望。”

孙小红的脸更红,垂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李寻欢。

李寻欢的神情很特别,“喜酒”这两个字,似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我什么酒都请人喝过,就是从未请人喝过喜酒,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阿飞当然不知道,李寻欢也不想要他回答。

李寻欢自己说了出来,道:“因为喜酒太贵了。”

阿飞怔了怔,道:“太贵?”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一个男人若要请人喝喜酒,那就表示他一辈子都得慢慢地来付这笔账,只可惜我又偏偏不愿令朋友失望。”

孙小红“嘤咛”一声,投入他怀里。

阿飞也笑了。

他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样笑过。

这一笑,使他骤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起来,对自己又充满了勇气和信心,对人生又充满了希望。

就连那凋零的木叶,在他眼中都变得充满了生机,因为他知道在那里面还有新的生命,不久就要有新芽茁长。

他从不知道“笑”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他不但佩服李寻欢,也很感激,因为一个人能使自己永葆笑音,固然已很不容易,若还能让别人笑,才真正伟大!

“画蛇添足”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愚蠢得可笑。

但世人大多烦恼,岂非就因为笑得太少?

笑,就像是香水,不但能令自己芬芳,也能令别人快乐。

你若能令别人笑一笑,纵然做做愚蠢的事又何妨?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完

相关情节请看《小李飞刀:边城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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