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梅遇笙就再也没有来过翎竹苑,可是却差了一个小公公送来了整整大一筐进贡的金丝蜜桔。
送蜜桔过来的小公公名唤小良子,长的白白净净清秀玲珑的,一双圆圆的眼睛尤为讨喜,见了赵卿欢,上来就是一个磕头,然后直起了身子眯着眼弯着嘴角露着小虎牙道,“干爹命小的来给大人您送一筐蜜桔,干爹说让大人切记按时换药,过两日孟太医会再来给大人瞧一瞧伤势好得如何了。”
赵卿欢虽是个官,可却是个末流八品的官阶,且官媒在外,多做的也是奉承之态,鲜少有资格可以端架子摆姿态的,是以对这种磕头大礼赵卿欢受的很少,当下就尴尬的连连催促道,“你快起来,坐着说话就好。”
小良子闻言眼珠子咕噜一转,一个利索直膝就起了身,脆脆笑道,“干爹说的没错,赵掌媒可真是个会心疼人的软性子。”他说着,便把那一筐蜜桔往前头挪了挪。
伸手不打笑脸人啊!赵卿欢只觉得自己的嘴角笑得都快抽筋了,却还是咧着嘴道,“这蜜桔……”
“这蜜桔是南边送上来的贡品,干爹说,赵掌媒要觉得好吃便给他捎个信儿,最近两年南边收成不错,呈上来的蜜桔数量都不少,赵掌媒绝对能尝到鲜儿的。”
赵卿欢干干的“呵呵”了一声,一句“无功不受禄”已经在肚子里溜达了好几圈了。
可谁知小良子话才说完就起了身,一点都不给她推脱的机会径直就打了个千儿说道,“小的不能久留,干爹还吩咐了事儿,赵掌媒记得吃橘子啊!”他说完,便一溜烟儿的就跑了出去,赵卿欢甚至都来不及让染婳出去送一送。
“娘子……”染婳是跟在小良子后头进的屋,都还没听出什么门道就见着小良子已经一阵风似的出了门,便是一头雾水的看着那端端正正摆在地上的一小框蜜桔道,“这小公公是替哪位大臣跑的腿?”
赵卿欢闻言看了看她,又转头看了看那一个个色泽饱满圆滚如球个头都几乎挑不出大小的蜜桔一眼,只觉得一阵酸味儿就这么从丹田处窜了上来。
干爹……梅遇笙可真是了不得,三十未立,竟就有这么大一个便宜的干儿子了。后宫里头那些弯弯绕绕的关系,即便是宦官,看来都是难以撇清的。
可,这蜜桔到底也是贡品啊,赵卿欢怒人不怒物,想着既蜜桔都已经被人送来了,不吃扔了也是可惜,若分给四周邻里当是新年之物想来应该不错。
所以她便是一点儿都没有犹豫,直接吩咐染婳道,“你留两个给自己尝个鲜,其余的回头过了晌午就均分给隔壁张大娘、斜对门的李先生,哦还有,街口的胡大叔他们一家也别忘了,两个小丫头正是馋嘴的时候,多给胡大叔几个。”
染婳见她神色恹恹还似有些不耐烦,便不敢再多问什么,连连点头后就抬着那一筐蜜桔退出了屋子。
而就在这时,裴苑却并了连贺上了门,两人是来同赵卿欢辞行的。
“此番回江陵府你肯定是仓促的,东西备不齐就别买了,我这儿还有些备好的年货,一会儿我让染婳给你放车上去。你能回去师父就高兴了,她那儿什么都不缺,你且安安心心陪她过完年初八再回来。”
裴苑闻言点点头,又暗中使劲的撞了一下一旁从进门开始就目不斜视盯着房梁猛瞧的连贺,然后笑眯眯的对赵卿欢道,“师姐,他今儿是来同你道歉的,这腿伤的事儿,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道歉?”赵卿欢难得起了促狭之心一本正经道,“我看他应该是要同我道谢才对吧。”
裴苑“啊”了一声没听懂,可连贺却和赵卿欢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嘴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赵卿欢不由松了一口气,摆手道,“连掌媒也不用在意是道歉还是道谢了,这一路回江陵府,麻烦你把裴苑照顾好就是了。”
“定不负所托。”
见连贺点了点头,赵卿欢又道,“若不介意,连掌媒能回避片刻么?我有些事情要让裴苑代为转达给师父。”
连贺闻言,立刻颔首退出了屋内,赵卿欢见状便不做耽搁的直接从手边的矮几抽屉中取出了一封信递给裴苑道,“这封信,你务必亲自交给师父,让师父不用着急回信,等你回长安的时候一起带回来给我就好。”
裴苑接过信看了看,封口的火漆红艳有光,一看就是刚封没多久,便自作聪明的误会道,“师姐你讹我,你压根儿就没给师父寄信。”
“根本是两码子事。”赵卿欢抚额叹气呢喃道,“就你这一根筋的性子,也不知连贺是看上你哪一点了。”
“师姐你说什么?”裴苑正因为猜错了在那儿吐舌头呢,完全没听清楚赵卿欢的后半句话。
赵卿欢被她闹的头疼了,连连摆手道,“你赶紧走吧,早点走早点到!”然后便是如恭送神祇一般的将裴苑目送出了门。
那之后,翎竹苑算是彻底安静了下来,赵卿欢每日除了吃和睡,余下的时间就是看看书、品品茶,闲来无事还重新誊了一遍户籍册,便就如此悠闲惬意的迎来了元和二年的除夕……
这天一早,赵卿欢还在用早膳,衡阳请她入宫参宴的请柬就到了,只是这一次送请柬来的竟又是——小良子!
见着赵卿欢接过衡阳公主亲笔的请柬后一脸错愕的看着自己,小良子便是挠了挠头“嘿嘿”一笑,立刻解释道,“小的上次替干爹跑腿送蜜桔,这一次确真是帮公主跑腿送请柬的。”
“公公能者多劳。”赵卿欢看了一眼衡阳的请柬,然后问道,“也不知公公是在那儿当差的?”
“小的无才,不过就是在内侍省打杂跑腿而已,今日小的本是去公主那儿送银丝炭的,正好遇着专给公主出宫送信的福六肚子疼没当值,小的便请缨替公主跑腿,谁曾想倒是巧了,这最后一张请柬却是送到了赵掌媒这儿来呢。”
是个聪明人,脑子活络嘴巴能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肚子里是门儿清的,也不知这八面玲珑的性子是不是梅遇笙一手调教出来的。听了小良子的话,赵卿欢在心里感叹了一番,然后从手边的荷包中拿出了几个铜板子儿塞到了他的手里道,“大过节的,辛苦公公跑这一趟了,劳烦公公回去和公主说不用特意派了马车来接我,我过了晌午就进宫。”
小良子得令谢赏后就退了下去,可赵卿欢却望着他出门渐远的背影发起了呆。
自从那天傍晚后,她就没有再见过梅遇笙,这其中,只有在孟太医来给她看脚伤的时候她才会从孟太医的口中听到零星半点关于梅遇笙的消息。
不过当得知梅遇笙将云千素云娘子从洛阳接到了长安一事后,赵卿欢却震惊得连话都没有接上。
孟太医见状笑着问道,“怎么,赵掌媒不知道梅公公和云娘子是旧识么?”
赵卿欢木讷的摇了摇头,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又被梅遇笙这个混账给摆了一刀,随即便又听孟太医说道,“据说云娘子是梅公公还未入宫以前就认识的故友,也正是因为中间有梅公公的穿针引线,贵妃娘娘才会格外赏识云娘子的诗画才情的。”
赵卿欢恍然大悟,却碍着体面不便在未曾深交的孟太医面前再细问什么,只能将满肚子的疑惑都生生的咽了回去。
而此时此刻,赵卿欢一边思忖着,一边又看了看手上一直捏着的请柬,心中顿生澎湃。
手中这透薄的双面暗花纸上,衡阳的小楷清秀有力落笔成韵,指腹摩挲,能感觉到纸面的细腻,这份细腻透出的是皇家的精致和尊贵,可这纸再金贵,也不过是浆汁混捣曝晒而成的,就好似他梅遇笙,即便再金玉其外,可骨子里却是个会算计有城府的人,兴许,他在她面前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目的的!
阴婚一事,其实在媒妁这个行当里并不是秘密,他能说出“阴婚之则,先死后活”这样一句话来,赵卿欢就敢打赌凤翔府卢员外家小女儿的那桩阴婚,肯定不是他梅遇笙办的第一桩。也正因为他是行阴阳之婚做双界之媒的人,所以那时候两人在一同去东市的路上,他才会点出了杜婉婉是克煞金命的命格。
原来这一切真的不是她想多了,他梅遇笙,根本就是深藏不露。
可是既深藏不露,又为何偏偏要在自己的面前如此轻巧的点破?一息阁的宗族本家是不可能收宦官为子弟的,旁支里也肯定不会有他这号特立独行的人物,那他这阴婚之法,承的是哪一门哪一派?赵卿欢是真的理不清了。
但是眼下有一件事赵卿欢是非常肯定的,那就是给云千素做媒,贵妃娘娘不过是个听信了谗言的幌子,那背后真正要办此事的,应该就是梅遇笙。
这种被一步一步巧妙算计的感觉让赵卿欢觉得格外的不痛快,而且她敢打赌,今晚除夕夜皇宫一行,她定能“偶遇”到梅九爷。
看来这狭路相逢的一斗,她是怎样都避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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