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纷纷冬意凛然,暮色沉沉寒星渐明。
赵卿欢迎着风雪骑着马赶到西市白氏画坊时,远远的就看到一尊斜影长立廊下。恩,那人不言不语也不动的时候当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一般的赏心悦目。
赵卿欢缓缓的勒了缰绳,坐下骏马听话的低鸣了一声用力的一甩沾了薄雪的鬃毛,然后“哼哧哼哧”的在画坊门前停了下来。
“哟,稀客呢。”梅遇笙循声而望,只看了她一眼就轻浮的笑了起来。
赵卿欢此时还并未下马,居高临下的姿态越发显得她巾帼飒爽,眉目如画。说句心里话,这样低头看梅遇笙,让她倍感自在,便不由的眨了眨眼一派官家口吻道,“连掌媒不得空,某来替九爷跑趟腿。”
看着赵卿欢那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梅遇笙的脑海中忽然想到午膳后在东暖阁里头圣人问及他来年开春颁婚配令的事儿——
圣人所思,无非就是江山社稷。最近几年,各地大小灾害不断,匪盗猖獗堵截不尽,以暴制暴并非圣人之愿,宪宗虽登基不久,可朝堂上的事儿他却是看的真真切切的。
若说眼下民不聊生倒稍有些言过其实,可不管怎么说,百姓与朝廷那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干系,这偌大的李氏天下,没有什么比国泰民安更能让圣人稳坐身下的金鼎皇位了。
所以,田地不可荒,边疆不可弃,军力不可少,这一切的根本,就是老百姓啊!
“要多生孩子,生了孩子才能有人,有了人才能安邦定国!”
圣人一本正经说这番话的时候梅遇笙正手执黑子看着棋盘,闻言他指尖颤了颤,勉强的憋住了笑意,但棋子却没有拿稳,“啪嗒”一声掉在了棋盘上。
“别动,朕赢了!”
“胜……”胜之不武四个字已经绕在了梅遇笙的舌尖上,可看了一眼容光焕发的宪宗,他还是收了豹子胆安分的改口说了声“圣上英明”。
圣人一边收着棋子重新布盘,一边口吻平缓道,“官媒衙门里那些掌媒看着是个闲职,可回头朕这婚配令一下,也是有够他们忙活的。他们平日里是惯了走街串巷来回应酬的,半年之期朕想着应该是不为过的吧。”
“半年之期?”梅遇笙不解。
圣人乐道,“半年之内适婚男女必须自行婚配,剩下的若迟迟不肯嫁娶,那朕就唯那些个掌媒是问。”
“皇上心系社稷,此乃百姓之福啊。”
“恩,此事先从长安城开始,再至各个州府,朕每年花了银子养着这些官媒,也不是让他们闲来无事才想着做一做月老的。”圣人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很是可行,等明年开了春,官媒衙门这一忙碌起来,想必过不了多久,长安城里便会好事一桩接一桩的办起来,多喜气。
“怪不得皇上想着要看美人卷了,您是想要做一做月老牵线良缘吧。”梅遇笙恍然大悟。
圣人闻言,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朕心里有谱儿,不过毕竟若朕开口了便等同赐婚,排场一大也未必就能让两家欢喜,还是要挑个可靠的人去替朕走动一二、跑跑腿。你瞧着,赵掌媒如何?”
“小的与赵掌媒有过几面之缘,此人办事谨慎,做媒说亲也是循规蹈矩的,心思正的很。”梅遇笙如实道。
圣人满意的点着头,“是了,看她前头说的那几桩媒也是两边都欢喜的,小小年纪,能有这等修为,实属不易。”圣人捏了捏手中的白子儿,忽而又有些惋惜道,“不过到底也是年轻了些,权衡利弊的能耐还欠了些火候,国公府那桩媒啊,郭贵妃可是生了好久的闷气呢。”
“经验积累也非一朝一夕之事,赵掌媒涉世未深,能做到这般也是不易,想来日子久了她处事自能更圆滑些。”梅遇笙垂首回道。
“哦?”圣人好奇了,“听你的口气,对她并无偏见,朕以为你同她该是水火不容才是,毕竟明面上,她可是从你手上抢了国公府的媒事的。”
“陛下,小的不过实话实说,说媒毕竟是呈祥之喜,李郎君欢喜杜娘子,小的也不能棒打鸳鸯不是,到底还是赵掌媒的本事啊。”
圣人听罢,微眯的锐眸往梅遇笙的身上一掠,然后说道,“李家十郎年纪比你要小好些吧,如今他都已经成了亲,你却还单着。虽你是帮着朕在办事儿,可这身份也不能顶一辈子,左岭梅家就你这么一个独苗了,你自己的事儿千万要上心,朕眼下也不能明着打个灯笼帮你挑媳妇不是?”
圣人一语双关,梅遇笙瞬间丢了手中的棋子儿直直的跪在了御前表决心道,“小的惶恐,小的现在只一心一意的想替皇上办好事儿,别无他求。”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梅遇笙是时时刻刻谨记心中的,这一朝天子,能给你权贵恩宠,也能给你苟且之生,他的一念,足以颠覆自己的乾坤,梅遇笙是从未想过要以卵击石的。
然而他身份太过特殊,却由不得圣人不起疑,正是因为惶恐这一点,梅遇笙平日大多都是侍奉在宪宗左右,几乎不太擅自踏足后殿。
“起来吧。”圣人低了眉眼看了梅聿笙片刻,随即和颜悦色的长舒了一口气道,“朕知道你向来无心风花雪月的事,可是娶妻生子乃天经地义,你这独苗若断了……”
“陛下,茶凉了,老奴帮您换一杯。”忽然,一旁的崔公公出了声上前一步打断了圣人的话。
圣人当即一愣,立刻察觉到了什么,便是干咳了一下接过了崔公公递上的热茶,顺势隐了下文,将注意力又重新放回了面前的棋盘上……
翻飞的思绪停在这儿,梅遇笙看着赵卿欢的眼神中就多了一丝笑意,“赵掌媒别着急,等来年开了春,可有的你跑腿的。”
“什么意……啊!”赵卿欢正侧身下马,谁知这下了一早上的雪,地上已蓄了薄薄的一层冰水,临近年节画坊也忙,还未来得及在门口铺上草垫子,结果赵卿欢脚尖落地之际正好踩在一片薄冰上,便是倾着身子向后一滑,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她整个人如同一条鱼一般被梅遇笙捞了个正着。
赵卿欢紧紧的咬着唇,狼狈的想从梅遇笙的怀中站起身,谁知她越着急脚下就越找不着干爽的地儿,脚尖竟是接二连三的直打滑。
梅遇笙强忍着笑意,佯装镇定的拍了拍赵卿欢的肩道,“赵掌媒,还是让我来吧。”他说着便搀起了赵卿欢的手臂,顺势就想拉住她帮她站稳。
谁知他才刚一用力,就听赵卿欢压着嗓子喊道,“等等,等等!扭着脚了!你别……啊啊、疼……你别松手!”
八字不合,必有大祸!
真的,赵卿欢就是信命的,眼前这高高肿起的脚踝就是如山的铁证。她不过就是被迫替连贺来帮梅遇笙取个画而已啊,怎么就落到这般田地了。
眼见孟太医用涂了药酒的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脚踝,赵卿欢还没来得及顺一口气,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就从脚底窜上了她的脑门。
“赵掌媒,且忍着点啊。”孟太医圆圆的脸上堆着笑意,和煦如风的样子看着倒是让人放心,只可惜他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轻柔,只见他话音才落,手上的力道便瞬间加重了几分,一拉,一扭,一松,一转……当真是一丁点儿都不给赵卿欢思考的时间,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干净利索的把赵卿欢错位的脚骨给矫了回去。
可怜赵卿欢死死的咬着牙根,一张脸涨得铁青,眼泪一瞬间就飙出了眼眶,真的疼,钻心的疼啊!
“赵掌媒,你这下扭的可不轻,伤筋动骨一百日,这头一个月你可要格外的注意啊,按时换药,不要沾水,不要下地,不要……”孟太医笑呵呵的一边替赵卿欢上药一边嘱咐着。
赵卿欢这头被痛的还没缓过神,那头就听孟太医一连脱口而出了好几个“不要”,顿时一阵脑门发晕,狠狠的就朝站在门口双手交叉于胸前的梅遇笙瞪了过去。
“瞪我做什么?”梅遇笙见了哭笑不得,“也不是我把赵掌媒你拽下马的,分明就是……”
“九爷画卷也拿到了,慢走,不送!”赵卿欢心中憋着一股邪火,当着孟太医的面虽不好发作,但她脸色却也真的黑的可以。
“赵掌媒,咳,那个……太医院是不留人夜宿的。”赵卿欢才低吼完,梅遇笙没开口,孟太医却先笑眯眯的回了一句。
赵卿欢的愠怒顷刻间灰飞烟灭。
刚才扭了脚踝以后,她是坐着梅遇笙的马车进的宫,专治筋骨之症的孟太医也是梅遇笙去唤来的,她能横着进太医院的大门,仰仗的依然还是梅遇笙。
梅遇笙?梅遇笙!梅遇笙……
这三个字简直就成了赵卿欢的梦魇,她该骂的也是他,该谢的也是他,该咬牙切齿的也是他,该视而不见的也是他!
偏她现在脚踩着他的地界儿,愣是连一句硬气的话都说不出口,简直令人气的直想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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