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良踏上绿树掩映的山中小径,虽然名为半山公园,但山丘本身并不高大雄伟,只需拾阶而上,再转过两三个弯道,就能看到错落有致的亭台、石桥、鹅卵石广场。
白昼暑气蒸腾,满目的阳光仿佛一地白花花的新银,晃得人眼花缭乱。广场边的空地上,那些刷着黄色、蓝色油漆的钢铁健身设施,在灼热的白光中,如同死寂的枯树般直立于坚硬的土地之上,不见半分生气。
千良舒了一口气,因着这澎湃的暑热,这游乐之地,终是人迹罕至,像是一座空城,白茫茫一片,宛如死地。
他半握着拳头,悄然将隔离热度的结界又加强了一些,身后传来阿力的足音,微弱的声响几乎被不绝于耳的蝉鸣掩盖得无声无息,却令他心生安宁。
“是在广场尽头的那片树林之中吗?”阿力问道,“你的结界真是方便啊,一点都不热了。”
“那片树林隐藏着数个人工开发的山洞,原本是准备建成景点吧,但最终没能成型,观察我们的视线的主人应该就在那片树林中。”
“是山林精怪吗?比如狐仙?”阿力露出几许好奇。
“那不是精怪的气息。方才他应该是站在人工假山之上看着我们,现在大概躲进了废弃的山洞。
但无论是我的探察,还是你的神之目力,都沉没于那深渊般的暗色中,无论对方是否拥有力量,至少都不会只拥有常人的血肉吧。”
“那么,也只有去探险一番了吧,真像是捉迷藏啊!”阿力的笑意隐没于遍地而起的蝉鸣之中。
“能这样开玩笑,说起来你和星铎真像啊!“千良摇头走向树林的入口。
“闻到了吗?”阿力指着一处幽深的山洞,“那里的气味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呢。”
“真是抱歉,在这样的低温结界中,我只能闻到冰雪的寒意。”千良歉意地一笑。
“很熟悉的气息呢!”阿力的双眸像是笼罩着一层怅惘的薄烟,“汗水的味道、残羹冷炙的腐坏、饥肠辘辘、衣不蔽体、艰辛如斯,那里是一位流浪者的栖身之处吧。我也经历过同样的窘境呢。”
千良看着阿力迈向山洞的背影,林中残枝在他的脚下发出破碎的咯吱声响,千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出声。
“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阿力的笑意宛如银白月色坠落林间,“又在感概我曾经的经历吗?那些都是旧事了,连我都不会在意啊!”
“那么,我走在前面吧!”千良快步向前,像是要甩掉心中阴郁的愁绪,“最强的力量,当然要留在后面。你先在洞外等我,决意隐藏之人,一定不喜欢太多的人前去打扰吧。”
千良一脚踏进山洞,如同他设想的一样,巫术召唤的烛火像是沉入沟渠一般在山洞中消失了。
但阿力说的没错,山洞中通风不畅,各种不洁的气味像是一团团淤泥般彼此堆积发酵——汗水发出酸味、肉身遍染脏污、残羹正在腐坏、尘土浮动于周遭。
他摸索着凸凹粗糙的洞壁,极力向洞穴深处忘去,双眸终于渐渐适应此地幽微的光线,洞穴的尽头铺着一张残破的草席,已经看不出颜色,不知从何处拣获,又辗转反侧了多久。
草席的一侧堆放着废旧纸板,用塑料绳捆扎得很是整齐,一旁放置着发黑的被褥、泡沫饭盒、塑料水瓶,虽然皆是旧物,沾染污迹,却并未随意丢掷,所有的一切都在晦暗的空间中呈现出统一的秩序。
但无论如何整齐,这样的洞穴除却遮蔽风雨的功能,再也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了。千良向洞穴深处走去,暗自庆幸着此地的主人并非因为精神失常而流离失所的流浪者,而是拥有着不输于他人的智识。
他再度凝神看到洞穴的彼端,居所之内空无一人,即便屏息聆听也无法窥探到半点声音。
千良俯下身,向脚边的那方草席伸出手去,调动起血脉中流淌的所有巫力,冰蓝色的冻气在指尖烈烈飘摇,像是开至荼蘼的一抹鸢尾。虽然方才施展的探测巫术与烛火皆被此地的阴翳吞噬殆尽,但如此接近,如果凝聚心神,也许会有所结局吧。
千良默然期许着,手中苍蓝色的寒冰在幽暗的山洞中浮现出垂死的暗色,在草席上发出空茫的碎裂声响,仿佛锦缎开裂,青瓷坠地。
寒冰勾勒的术式渐渐成形,千良闭上双目,引导着巫力缓缓渗入草席的经纬纹理。
专注如他,不会知晓身后突兀的山石旁一直隐匿的身形,像是丛林中觊觎鹿群已久的黑豹,纵身一跃。
捕食者十指如墨,像是许久不曾清理。积满污垢的指甲亦是疏于打理,成了兽类的利爪。他身影晃动,搅乱洞穴中死水般凝滞污浊的空气。
千良周遭用以阻隔暑热的结界,轻而易举地被撕裂了。千良本能地闪身回避,来者却比他更为迅疾,粗糙有力的指节刹那间扣住他的喉咙,洞穴中并无太多杂物,以至他被扑倒在地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一地尘土飞扬宛如马蹄疾驰而过,尽数灌入他的口鼻,阻绝了他的惊呼。他闻到对方的气息,汗水、垢腻与褴褛衣物混合的气息。
他知道这气味,恶魔曾以脏污遍及他的肉身(注:此处是指千良任由恶魔凌虐,以迷惑恶魔,见本书的《齿轮》系列),他的皮肤、发丝乃至唇齿纸巾无不是这样的味道。
哀婉的悲悯忽而填满他的胸腔,连同着口鼻中生涩的尘土,让他眼角湿润。彼时的他不过是承受一时痛楚,而眼前奔袭而来的“敌手”,不知身处这窘迫境地,年月几何——粗劣饮食、简陋住处、无法蔽体的衣物,到底忍受了多久,因何沦落如斯,宛如身负背囊的旅人沉堕泥沼,深陷其中。
他心生感怀,一时间舍弃了风雪,以双手擒住来者前臂,双足发力,希冀着仅以体术压制对方。虽然身为巫者并非以体能见长,但亦是接受过格斗技击的训练。
对手的气力却完胜了他,宛如磐石生根般压在他的身上。
缠斗者的左手在腰间一抹,铁器的微光带着锋利的寒芒,在幽暗的洞穴中,像是冰冷的星子。
他不知那是磨尖的铁片又或是对手捡拾的残旧刀刃,但对手周身喷涌的杀意令他心生寒意。他无法知晓,一位常人何以累积如此强大的憎恨,坚硬得像是有了实体,仿佛滞重有力的鱼尾带着刺骨阴寒与浓烈腥味抽打在他的脸上。
千良盯着对手的脸庞,洞穴里光线晦暝难辨,对方的容貌又被污痕遮掩,唯一得见的不过是一头乱发的参差轮廓与黑白分明的眼瞳。
不知为何,他仿佛看到那弥漫着狠厉神色的双眸中深埋着无法抹杀的恐惧。
他甚至感到对手指尖传来的颤栗——那人亦是在惧怕着,如同身受凌虐、逃出生天、隐于山林,面对张弓搭弦的猎手,孤注一郑的猛兽。
千良急急扣动手指,像是要握住一缕蚕丝,萧杀的风雪宛若牛仔手中飞扬的绳套向对手捆缚而去。
但更为宏伟的力量仿若从天而降,飞旋的冰雪悉数消融,仿佛滂沱的雷雨浇满他仰望的面孔。
千良的喉头涌上一阵腥甜,一直回护着他的浑身巫力像是被君临天下的威势压制了一般,喑哑一片。
对手却松开了他,极力扭动着身体,像是在抗拒着空气中无可得见的力量。终是靠着石壁,徐徐绵软了躯体,发出轻微的鼾声。
千良揉搓着红肿的颈项,起身看向洞穴的入口。彼处陡然升起耀目的光焰,像是金乌的羽翼坠落于这长夏未央的白昼。
阿力的剑锋直指着洞穴入口的颀长身影,那道身影遮蔽了光焰,千良只能看到她翻飞的裙裾,像是明亮舞台上的帷幕,分隔着昼与夜,翻腾起光与影的惊涛。
“是陷阱吗?”阿力向身着长裙的女子怒喝着,“是将我们吸引到这里,再施以阴谋吗?为什么阿良的巫力会无法施展?但真可惜,你奈何不了我的剑!散去护卫你的黑暗吧,露出你的真容吧!”
千良望向那昔日笑容温暖的少年,金刚怒目宛如战神修罗,千良丝毫不怀疑他会一怒之下,粉碎整座山头。
“真是热血豪情啊!”身着长裙的阴影像是在低声嗤笑,“不愧是乾闼婆的传承者,果然拥有伟大的实力。但所谓半神,虽可施展神力,肉身依旧只是人类的程度,如果我们开战,恐怕还是我略胜一筹吧?”
“住口!我岂会因为你的虚张声势而退让!”阿力大喝着,剑锋的光华像是腾空而起的烈焰,但女子的身形依旧阻挡着那璀璨的光焰,洞穴内亦是晦暗一片,“就算这个身体化为灰尘,也不会让你伤害阿良!”
“这真是我这些年听过的最愚蠢的笑话了!”女人像是无法抑制胸中的笑意,微微颤动着双肩,“要从我的手中守护一位巫者吗?你自然不会知晓吾之真名。但后面那位……”
女子回眸看着千良,夜色像是飘渺的面纱笼罩着她的容颜,无论如何穷极目力,亦只能辨识出高贵绝美的轮廓。
“你的巫力呢?你的探测之术呢?是因为恐惧而舍弃了你吗?
如果你连这样的畏惧都无法超越?又有何资格从此地窥探你欲求的情报?”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m.feisxs.com
飞速中文唯一官网:feibzw.com 备用域名:feis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