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他过得并不好,惨淡经营、家庭重担、人到中年、一事无成。
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像是孑然一身的秋虫,若是天有所降,哪怕是鸩酒,他也愿意先甘之如饴,再想身后之事。
他庆幸自己赌了一把,如今门庭若市,已经有大型卖场来和他谈开设分店的事宜了。
他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向领班交代了几句,转身走向店铺二楼的房间。
他原以为初初开业,必须亲力亲为,所以为自己在二楼留了一间斗室,虽然生意火速地走上正轨,但他依旧愿意时常留下店中,默默观察,就像一个担心自己心爱的玩具被大人陡然收走的孩童般,不敢陷入梦乡。
他跪在窄小房间的地板上,向简易床下探进半个身子,终于摸到紧靠着墙壁的冰冷铁盒,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发抖,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触碰,却依旧觉得那盒子宛若一个神圣的图腾,只因过于强大,无法轻易展露于世。
他打开挂锁,相比于盒中之物,那铁锁仿佛孱弱得不足一顾。铁盒中只有三个木盒,一红两灰,红得像是血管中奔腾不息的热血,灰色像是尸身在火红炉膛中化作的灰烬。
木盒已经空了,他只记得盒子打开之时,动物脱兔的漆黑光芒像是黑铁箭簇般飞射而出。
他只能想出这种形容而已。多年之前,他站在一家破败影像店的门口,看过名满天下的电影《英雄》的一支预告片,除却数量,那道光就像屏幕中秦国箭阵,漫天飞蝗,摧枯拉朽。
来者对他说过,灰者取命,红者富贵,富贵必饮人血。违之,以受者脑髓为价。
他听不太懂,来者凄冷一笑,像是风卷冰渣,又对他说,杀人即富贵,或者此生贫穷,死于非命。
他懂了,也做了,果然有人死去,他的银行户口日渐丰盈。但他无法理解,他无论怎样回忆,如何用力,亦无法记起来者的脸。
他只记得对方的衣襟像是沾满硫磺的气味,火药的气味,连带着那木盒闻起来像是烟花,他也担心过会不会失火,但直至今日,双方一直相安无事,木盒像是完成了自己任务的忍者,只留下一枚苦无,权当念想。
他望着手中的木盒出神,根本不会知道楼下又来了两位客人,一男一女,并没有点太多菜,仿佛只是略略用些夜宵。他能听到的只有楼下隐约传来的乐声,客人说那是德彪西的《牧神午后》,讲述着牧神的一场幻梦。
他仰卧在单薄的床铺之上,缓缓闭上眼睛,真是人生如梦啊!
楼下的男人有地道的南方口音,绵软糯甜,女人有着干练的短发与气质,男人拿起一支肉串,审视着那诱人的色泽,“都听到了吧?你的力量发挥了作用,我的木盒也完全没有破绽。”
女人饮下一口汽水,低头拨弄着盘中的平菇,“是啊,最终亦只是我们的棋子,最终会被抛弃,成为抵挡攻击的盾牌。
当犯下一次错误,就要再犯下更多更可怕的罪行加以遮蔽吧?”高大的卡座挡住了低声对话的他们,只有他们自己可以看见彼此眼眸中浮动的光华。
“他们一定去探察了吧?”苏婉陷在沙发柔软的靠垫里,向身边的华顺问道。
“是啊,向我们要了东西,自然就是那般目的吧。”华顺扬手呼唤侍应生,“最喜欢推理游戏的就是他们了。”
苏婉点头应和着,环视着热烈的周遭,虽然已经过了午夜,客人丝毫不减,声浪汹涌,酒精挥发,乐队在凸起的舞台上声嘶力竭。
她们没有去清吧,选择了对于她们来说,已经稍显年少的热闹欢场。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喧闹之地,根本无需让自己思考。
苏婉对着舞池中散射的光,笑了起来,未经世事之时,看王家卫的《重庆森林》,警察663问阿菲,“你喜欢听这么吵的音乐啊?”阿菲说,“吵一点很好啊,不用想事情啊!”
彼时的她质疑这样的台词有何意义,文艺女青年如自己,总是有着无数黛玉葬花般的伤春悲秋,如果不去想,不去思考,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轻叹着,如今的自己,历经祸事,当真觉得思考是一种负担了,如果一切都是白茫茫一片,那才干净。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舞池中汗水挥洒的年轻躯体。她们走进这般嘈杂之地,也许是因为她们有足够自信可以听清彼此的言辞。苏婉自嘲地一笑,自己的能力就是这样啊!也许是七人中最弱的一个,但有时也会有所助益呢。
她望向舞台上乐队的歌手,那是一个组合,有着青春洋溢的面孔与光滑皮肤,竟让她想起当年的他们。
他们到底是何时真正认知彼此,那远去的时地,也有灯光、舞台、乐音,只是没有此地的人声鼎沸。
当彼此的面具化作飞灰,苏婉很认真地思考过,为什么那次小型话剧排练一定是他们七人,又或者为什么他们七人都加入了话剧社,就算那个年代演练外国戏剧是最潮的风尚,也太过巧合。
当然事后,出面解释的是达铭和民善,最先拥有自觉的就是他们,早已策划一切的他们。
英武的达铭、敦厚的民善,再加上民善的能言善道,其实他们也是新生,却在话剧社招新中,不遗余力。
他们那时就已经懂得何为各个击破了。井生那样的热血少年就告诉他,可以演骑士啊演王子啊。对于老宁,自然是说话剧可以训练表现力和声线。对于岸明,她在入学前就在作文竞赛中获奖,民善说来帮我们写个剧本吧!
就连最不喜爱这类事务的华顺,也在她的夹攻下填了报名表。
排练的过程倒是无比愉快,大家都是十**岁的年纪,井生又在不断耍宝。
想起那个金色笑容的男孩子,就会唇角上扬吧。彼时的他们还不知道民善和达铭早已设下“陷阱”。
她记得是自己最先听到那些声音,看到那些蠕动的阴影。爬行动物喷吐的寒意像是尖利的冰插入肌肤。
迅疾的风不知从何而至,卷起一地浮尘,让他们无法视物。他听到小舞台的幕布被生生扯开了,发出坠地声响,蛇类的鳞片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沙沙声响。
唯一的顶灯太过温柔,只能照亮群蛇妖娆的丑态,根本看不清来袭的方向。她开始惊叫,华顺一把将她掩在身后,就像与她更换铺位一般自然。
她无法忘记彼时老宁的声音,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标准的胸音,带着磁性的男声演绎着过分标准的普通话,他说,“大家不要慌!聚在一起,动作越大,危险越大,我去开别的灯!”
他的声音像是巫咒,苏婉瞬间感到体内的恶寒消失了,她在华顺身后挺直了身子,大喊着,“一共一百二十七条,舞台左边是四十条,右边是五十七条,中间方向有三十条。”
苏婉惊讶于彼时的自己,竟然最先暴露着能力,也许根本没想过大家会怎样看待自己,自己到底是如何可以在幽暗光线中辨识出群蛇的数量。
首先动起来的是井生,苏婉一直他那时的模样,身形跃动像个孩子,挡在众人之前,他面前的群蛇渐渐停滞,十余条毒蛇刹那间化作纠缠在一处的藤蔓。
“女士,您的果酒和冰水。”年轻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追忆,她刚想抬手接过饮品,却看到侍应生正向她们的座位走来。
她徒自笑了起来,默默屏蔽了自己的力量。如果认真施展能力,酒吧中的所有声音、所有人的思绪、所有人的举动,她都感知地可以一清二楚。
“你又在想过去的事情了?”华顺看着她,眼神中写满惯常的不解,华顺一直无法理解世上怎么会有人那么热爱感怀过往,尤其是些早已模糊的陈年旧事。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读心了?”苏婉接过饮品与她轻轻一碰。
“我当然不会读心,只是你的表情出卖了自己。”华顺饮下一口威士忌,双颊像是涂抹着胭脂,“说说吧,你在想些什么?是有趣的事情吗?”
“难得你会感兴趣呢,我只是想起我们遇到蛇群的那个晚上。”她看着舞池中激昂起舞的红男绿女,目色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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