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可以宰割的并不是只有他们。
再一日的夜晚,千良望着旅社门口白辣辣的水银灯发呆,他第一次见到阿力,就是在这样的灯火之下吧。转眼间,少年永诀,那一地的白光,看得愈久,愈像是一地空寂的雪,宛如吊唁的白花。
男人仿佛鬼魅一般站在千良身后,拍了怕他的肩膀。
千良没有回头,淡淡的硫磺气味钻进他的鼻孔,“您又换上了拉面老板的肉身,仿佛和换衣服一样方便。”
“听起来,你非常不服气呢,是因为向我跪拜而心有憎恨吗?”德特西尔态度倨傲,“你不必着急,一旦别西卜大人离开地狱,我便生无可恋,你可以随意地处置我,但是现在,还请你遵守契约,不要用什么轻举妄动。”
“当然不会有什么轻举妄动,我怎会舍弃即将到来的万人之上。并且不遵守契约的人类,大概唯有以死补偿吧。”千良发出几声嗤笑,“但你方才说生无可恋,也真是可笑。恶魔难道也有心和生命吗?”
男人果然一脸怒色,疾风在他周身盘旋不息,像是锐利的刀刃。千良挥了挥手,风雪转瞬间消弭了男人锋芒毕露的杀气。
“德特西尔先生,现在契约已经达成,别西卜大人说过,您会协助我。”千良起身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这拉面店的老板的确如同永杰所言,有着一张刚毅英俊的面庞。
“先生,现在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您不想一同看看第六人的死亡吗?”千良按下了吧台上笔记本的电源开光,屏幕的光芒照射着他们俯身的面庞。大抵是因为眼下的任务,男人的怒气像是迎风的烟雾般消散了。
他们挤在一处,像是一同观影的友人一般。鲜血很快喷溅而出,像是啼血的杜鹃般映照着力华惊惧的面孔。
“你可以验货了。”千良音调平静,宛若面前的屏幕只是双方商谈的音乐电视背景,“异能者的怨念所包含的能量与质量是不是很令您满意?”
千良笑看着凝神感知的男人,仿佛只是在和买家探讨着商品的成色。
“你果然遵守了契约。”男人的神色彻底放松下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讨价还价,终于拿下心仪的货品,“那么接下来呢,那日你说的并不详细,你会做些什么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与我订下契约?”
“简直再简单不过。”千良声调淡然,他滑动着鼠标,点开几个知名论坛,“先后有六人的死亡与他们有关,并且死相恐怖,只要稍稍加工,就可以成为流传甚广的都市传说。
于是再也不会有人请他们去装修吧,就连一些约好的客人也会婉言谢绝,他们的房东自然也会听闻那样的传说。
房东一向很忌讳房客发生这些事情,于是他们很快就会失去暂居之处。他们的脑海中还会回荡着家人急需救助与资金的声音,当然他们身上已经不剩下什么钱了。
就是这样的绝境与哀痛吧。你见过那些浪迹街头的流浪汉吗?他们捡拾垃圾用以果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他们中的大多数曾经也是身怀技艺的劳作者,但表面的安稳是何等脆弱,因为一时的困顿——欠薪、病痛、家中变故,于是身无分文,流离失所,再也回不去往昔,连故乡亦成为不愿触碰之地。
正是这样的绝望以及关于未来的恐惧,然后,您一旦出现,大概就会变成他们的救命稻草,自然会接受您的契约吧。并且您是以这样的皮囊站立在他们的面前,我记得永杰与您很是熟识。”
“真是完美的计划,但是强化他们心中关于家人的担忧,你的精神术式也和你操纵寒冰一样娴熟?”男人沉默了半晌,忽而又开口问道。
“您依旧在怀疑呢!”千良的笑意中有几分揶揄,“我自然会有帮手,这人间遍布**与贪婪,怎会无人希冀从崭新的世界中分一杯羹呢?我不擅长的事情,自然会有他人来做。”
“所有为别西卜大人奉献的人,皆会得到回报!”男人微微颔首,心中似有谢意。
“对待别人倒是宽容,至于我却总是狐疑满怀呢!”千良作出抱怨的神色。
“对于主动寻求契约的人类,我终归无法怀有信任。”男人紧咬着牙关。
“我倒是无所谓!“千良一摊双手,笑意疏朗,“当一切完成,我们便会各奔东西。”
“哪有什么各奔东西!”男人发出冷硬的鼻息,“仿佛我们曾经很是熟识。
我忧虑的唯有别西卜大人的封印而已,如果你当真又什么花样,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千良没有理会男人的讥刺与威胁,对方已要转身而去。他看着对方的背影,不忘加上一句,“房东下达最后通牒之时,我马上通知您。”
男人没有回应他,转瞬间消失在夏日燥热的空气中。
千良向前来值夜班的式神点头一笑,走进旅社前厅的隔间。彼处的实木大床依旧铺着整洁的灰色亚麻床单,那是他和阿力一起去百货公司挑选的款式,阿力至为喜爱这个颜色,却对着价签瞪大眼睛。
他将取下两套卧具交给营业员,附在阿力的耳边,轻声说道,“没事,我来付钱。”
“但我不想觉得一直在占你便宜。”阿力蹙眉嘟囔着。
“你已经把神力借给我了!我的就是你的。”他调皮地捏了捏阿力英武的面庞。
他半躺在床上,入眠的术式再度徐徐展开,像是暗夜中绽放的洁白花朵。他不知道自己的余生,会不会只有依靠术式方可安享片刻睡眠,他只知待一切结束,唯有以命偿还。
夜色中的城乡结合区,屋脊相连宛如低矮连绵的丘陵,无人知晓那土石之下埋葬着宝藏抑或森森白骨。
他立于破落的院门前,看着对面的店铺招牌,白得晃眼的灯管下,那斑驳的黑板上赫然写着,“包子一元,豆浆一元,人流八十”,他哑然失笑,拥挤逼仄的此地,生之繁华,即便艰辛如斯,依旧郁郁葱葱。
院门之内,他可以听到那三人的叹息、焦灼、来会踱步,时而又会充满昂扬,却仿佛失去热量的沸水,很快归于一筹莫展的沉寂。
他看到男人出现在不远处的巷道拐角,穿着短恤和中裤。
他略略打了招呼,示意对方可以直接走进院子。他跟在男人身后,穿过狭长的堆满杂物的巷道,那些物件的轮廓在阴沉的夜色中仿若怪兽,有着尖锐的爪子和坚硬的鳞甲。
决战的前夕,他们彼此亦是沉默无言。他别过头去,不去看那间灯火昏黄的平房。他听到男人走进屋子,继而是永杰颇为兴奋的声音,喃喃的对谈并未持续太久。
他听到三人接连倒地的声音,他知道属于那三人的一部分已经作为契约的对价,永远离开了他们的身体。
膜翼扑打的声音宛若夜风划过屋檐,搅动着未央的长夏。他看着男人悬浮在半空,猩红的阵法在他脚下渐次成形。
“请用结界为我护法。”千良听着男人冷冰冰的声音,不禁摇头苦笑,对方破天荒地说了“请”字,但实在听不出任何的礼貌,也许越是紧要关头,怀疑便愈加浓烈吧。
“那是自然!我当然要为别西卜大人守护这桩阵法。”千良单手结印,剔透的冰翼顺着肩胛伸展开来,将他送往与男人同样的半空。
“以六桩怨恨划出阵型,以三种情愫充作阵眼!”男人一脸喜悦,肆无忌惮地高喊着。
“其实这次的阵法并不足以击碎封印,说起来很像是第一次试验呢,虽然花费了这么多功夫。”千良忽然很想看看男人被泼冷水的样子。
“你不必这副腔调!”男人的瞳孔在夜色中燃起一簇暗红的火焰,却依旧专注于勾勒半空的法阵,“若是神明和你们人类联盟设下的封印,仅仅凭借九人的能量便可以击碎,那简直是笑话一般。
你应该知道法阵的作用,仿佛杠杆一般,以较小的力撬动更宏伟的目标,这九人的能量将会松动别西卜大人的封印,若是借助你们千家的实力,掩盖封印的松动,便可以让别西卜大人日益恢复昔日的宏伟力量。”
“多么巧妙的里应外合啊!”千良赞许地微笑着。
“无论你如何甜言蜜语,我依旧对你抱有怀疑。”男人垂眸叹息着,“但是此时,我所能拜托的也只有你这个人类了,当我打开阵法的通道,将力量引入别西卜大人的所在之时。将是我至为脆弱之时,你要守护这里,守护我的阵法!”
“当然,当然,你的怀疑简直多此一举,若是我违反契约,自会毙命!我怎么会放弃即将到来的权力!”千良语调轻快,像是答应友人放学后会帮他打扫教室。他双手结印,不大的院落渐渐覆满冰霜,仿佛淡白的月光。
阵法笼罩着猩红的火光,在黏稠的夜色中开始旋转,由缓慢直至迅疾,渐渐发出刺耳的轰鸣,仿佛无形的挖掘机在搅动着夏夜的空气。
仿佛因为积蓄了足够的能量,阵眼放射出夺目的白光,自空中直射到院中灰白的水门汀地面,又没入无可探知的地下。
那白光缓缓变幻着颜色,像是被人投入了太阳的光焰,化作晨曦般璀璨的明黄。金色的光芒四散开来,宛如群集的长矛般投射向男人悬浮的方向。
像是拥有了预知的能力般,男人扑打着膜翼,堪堪避过那金色的锋芒,瞬息间迫近千良的面门,呼啸的风雪阻隔了他,让他寸步难行。
男人双手翻飞,掌心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洞般吸收着漫天飞雪,他厉声嘶喊,仿若因为愤怒而陷入癫狂,“你这卑贱的人类!我早就知道不可以信任你!你到底将什么送入了别西卜大人的所在?”
“自然是非常有用的东西!当然这种有用只是相对于人类而言。”星铎一贯玩世不恭的声音,飘荡在鹅毛般簌簌下落的风雪中,“喂,能麻烦你收回冰雪吗?太冷了!有半神大人在这里,打架根本无需我们出手吧!”
“确实用不到你们,今夜手刃这恶魔的一定是我!”阿力行刑者般高举着金色利刃立于男人身后。
“但是你现在不会死。”千良举手间平息了周遭的风雪,清冷的月色再度遍洒破败的院落,“因为阵法与你相连,神力的传输还要一些时间,当然我做了一些手脚,现在连你自己也无法停止阵法。”
“他们根本没死!”男人看着合围之势的三人,依然毫无惧色,“你是用了什么方法,骗过了我的眼睛,我分明探察过他们的死亡!”
“要骗过来自地狱的恶魔,真是不容易呢,尤其是在生死之事施行欺瞒。”千良浅笑着,眉宇间弥漫着自傲的神色,“星铎预测到你一定会前往那间咖啡馆,你最初目的大概只是监听我们的谈话,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于是那间咖啡馆被三层结界包裹着,第一层是星铎的结界,可以阻隔内部的讯息不会传出,我们也是担心你有同党呢,第二层就是我的绝对领域被称作霜天寒境,第三层是阿力的幻境,让你认为自己正身处咖啡馆之中。
如此一来,在我的霜天寒境中,无论你怎样探察他们的死亡,都不会发现真相。”
“你用他们的死亡作为筹码来换取信任,从而接近别西卜大人吗?但真可惜啊!我从头到尾都没信过你!”男人连连冷笑,傲睨着眼前的少年。
“谁需要你的相信!”星铎的声音比男人更加傲慢,夹杂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只要千良可以接近别西卜大人签订契约就可以了。千良是修行巫术的高手,当然可以通过分析别西卜的契约,再设计出破解别西卜麾下大军隐形能力的术式。我们自知身为人类,很难将饕餮之主一击必杀。
但只要让别西卜的军队再无隐身的力量,也算是去除了一桩后患。
而我的星光弦索是可以穿越星空连接施术者与目标的宝具,多亏你的阵法帮我们确定了别西卜的所在,于是我们用星光弦索来传输破解隐形之力的术式,术式中包含着阿力的神明之力,那真是让隐身力量消弭的利器!”
“好计谋啊!好计谋!”男人仰天嘶吼,大势已去的结局终于让他现出颓然的神色,“你在签订契约之后的种种行径,看来也只是烟雾弹而已!”
“无论是阿良甘愿受你折辱,还是在旅社面对我的尸身与神识残片之时的愧悔,当然只是为了消除你的疑心而在做戏!”阿力手中的锋刃直指男人的眉心,“并且你不要指望违背契约会取走阿良的性命,因为你的契约自作聪明根本没有完成!”
“当然不会完成!”男人傲视着阿力手中熠熠生辉的利刃,“我是让他爬向你们的尸身,蛇环便会闭合,但你们依旧活着,又何来尸身。”
“言尽于此,现在你可以毫无遗憾地死去了!”阿力声线冷硬如冰,汹涌的神力激荡起周遭狂躁的风声。
“你们想杀我?”男人眼眸中皆是轻慢至极的光华,“恶魔几乎不会被杀死,你们最多可以将我驱离这具皮囊,我不过变得更加虚弱而已,但依旧可以为祸人间。”
“你没有机会了!你不该忘记身为佛之护法的神族,不仅可以演奏梵音,更会斩杀邪魔。”剑刃在阿力手中飞旋起舞,炽烈的光焰在青白的月色中烈烈燃烧,仿佛喷薄而出的朝阳般流光溢彩,一时间让柔美的月夜黯然失色。
男人的身体像是被生生撕开无数裂缝,却不见半点鲜血。浓重的黑烟从那些缝隙中疾驰而出,像是慌不择路的暴徒。男人凄厉的嘶喊回荡在狭小的院落,最终消散在清朗的月光中“这世间憎恨无数,只要人心存有罅隙,我们的足迹就会遍及人间的四面八方!”空气中刹那间充满刺鼻的硫磺气味。
“果然要怀有真正的杀意才可以做到这样的程度吧!”阿力看着渐渐消失的阵法,喃喃自语着。
“哇!你认真起来,真是可怕啊!”星铎佯装着恐惧的神色,却大力地拍打着阿力的肩膀,“不过这么健壮的身体,怎么会没有与之匹配的力量!否则不就成了只会力气活的力工?”
“这就是你的胜利宣言吗?真是一如既往的毒舌啊!”阿力颇有些不满地盯着神采飞扬的占星人,“我是不擅长什么精细的术式,话说这里的残局你们怎么收拾!”
“千执律肯定早都安排好了吧?”星铎满不在乎地环顾着破旧的院子,“让我猜一猜,大概是这样,三位师傅的记忆会被消除,那些关于他们的都市传说,在传播之时已经植入了术式吧,一旦这次事件解决,受众自然会遗忘得一干二净。”
星铎屈伸着手指,瞬移的星光在他脚下像是拔节的竹笋一般平地而起,“我不陪你们了,方才调整宝具,真是耗尽了心神,我要回家休养生息了!千良,你走近一些。”
“让我和你一起瞬移吗?我不用陪你回家吧?”千良心生疑惑,星铎却忽然抓住他的手,仿佛初次见面一般与他握手。
“千良,你的身上流淌着高贵的巫者世家血脉。虽然你是为了人间甘受恶魔的凌虐与羞辱,但这段记忆还是应该彻底抹煞,以免被奸人利用。
我做了一个简单的术式,与你握手之后,我和阿力都再也不会记得恶魔在那间咖啡馆对你做过的一切,至于你自己的记忆,由你决定是否消除。”
随着话音起落,星铎的眼瞳中仿佛有瞬间的失神,复又回归昔日的冷傲,他猛然甩开千良,“天啊!你不会这么热爱虚礼吧,居然握手送别!”
千良一愣,旋即将星铎向瞬移的星光中用力推了一把,“快走吧!整天就是冷嘲热讽!”
他转向阿力,掌心的飞雪宛如鸟类般起起落落,“那么我们也回去吧!回到我们的旅社。”
对面的少年陡然抱住他的双肩,生生湮灭了他手中的冰雪。少年的身上依旧有着青木与棉布的香味,让人想起北国辽远干燥的蔚蓝天空。那不见边界的广袤苍穹会在每个早春与深秋划过候鸟迁徙的羽翼。
悠长的鸟鸣仿佛是他无可倾诉的思念,虽然他与这面庞英武的少年亦不过数日未见,但漫漫长夜又岂止三秋。
他似乎看到少年与他一样眼含热泪,“阿良,再也不要那样作践自己,好不好,若有下一次,我宁愿是我来做!”
他抚摸着阿力柔软的头发,少年温热的气息像是潋滟的日光,“那样的事情若是必须有人去做,自然是我。我的异能本源是水,这世间哪有比水更能屈能伸的元素呢。
式神又在传信,大概又来了稀奇的客人,事件真是永无止境。
我们回家吧!回到我们的旅社,床上依旧铺着你最喜欢的床单,被罩我也洗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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