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绍霆腾出一只手揉了揉晓湜的头,她说的没错,这正是他所担心的。他怕自己瘸一辈子,怕自己脑子不好使,怕自己又突然倒下,像之前一样昏睡过去,留晓湜一人承受伤心苦楚,也怕自己会像父亲一样患上那种危险的病,突然哪天撒手人寰,给家人带来更深的悲恸……
他也知道,自己这些想法太消极了,拿一些久远未知的事来庸人自扰。可是,经历了一遭生死,他在重获新生的同时,也难免有点后怕,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身边的亲友。他最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们再次陷入那种悲伤无望之中。
这些沉重的想法,周绍霆自然不会和晓湜说,所以,他只是半玩笑地自嘲道:“你看看我现在,脑子确实不如以前好使了,总忘事儿。工作上,其实倒还好,有日程安排,有秘书提醒,可生活上……”他深深吸了口气,“就算现在没什么大碍,因为毕竟年纪在那摆着,身体各方面的状况都还好。可万一等年纪大了以后,真的老年痴呆了,你这小傻瓜可怎么办?我想想都犯愁。”
晓湜转过脸愣愣地看着周绍霆,恍然想起他上次头上缝针住院时,和自己开的玩笑:“听见没,头上的伤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以后,我痴呆了,你会不会照顾我?”
晓湜心中泛起一阵酸甜,然而,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怯。她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问周绍霆:“哎,你看过一个电影叫《恋恋笔记本》么?”
问完又撇撇嘴,自问自答道:“嗯,你肯定没看过。那里面的女主角后来就是老年痴呆,失忆了。然后男主,就是她的爱人,就把他们从相识、相爱到聚散离合、结婚生子都写成日记,每天读给她听,让她能不断重温那些美好的回忆,在幸福中记起过往,想起自己。”
晓湜抿了抿唇,下定决心般说:“所以,我也要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万一你老得牙齿掉光的时候忘记了我,我也要读给你听,你想起我也好,想不起我也罢,反正我不会离开你,就一直赖着你!”
晓湜说着纵了纵鼻子,看着真像个甩不掉的小赖皮。
周绍霆笑了,声音低沉好听,带着些纵容和性感。他摸了摸下巴,深长的眸中闪过不怀好意的光,绘声绘色地说:“我倒是觉得,想不起来也挺好的。到时候我就会想:呀,这是谁家的漂亮老太太呀!一天到晚缠着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呢?那我可得每天都精精神神的。都一把岁数的人了,还能碰个送上门的艳遇,多不容易,可要好好把握!”
晓湜被他逗乐了,她发现周绍霆睡了长长的一觉,别的不见长,嘴皮子倒是溜多了。可见,他从来就不缺乏幽默感,只是以前故作深沉,太严肃了。
其实,当天晚上周、颜二人和程奕远夫妇的聚餐本来是叫了靳昕一起的,可这小子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办,明目张胆地重色轻友了。
程奕遥从美国回来参加哥哥的婚礼,靳昕老早得到“密报”,惦记了好几天,终于可以在一番梳洗打扮之后,一表人才地赶去机场接机了。
程奕遥的头发长长了,烫成了大波浪,她静止不动时看上去,倒是减了两分小女孩情态,添了一丝浅浅的女人味。可惜,她一活动,就全都暴露了。
程奕遥远远地看见靳昕,就踮起脚尖使劲儿挥手,还蹦跶了两下,然后就乐颠颠地跑了过来,一点也不像大家闺秀的样子,更枉费了一身淑女装扮。
靳昕的笑容里洒满阳光,迎着她走过去,拿手在她头上比量了一下,点头说:“嗯,长高了!”
程奕遥的小拳头轻轻顶在他胳膊上,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却非要故意嘟着,“胡说!”
靳昕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两人逗笑着向停车场走去,留下一阵欢快的话音,和一双甜蜜的背影。
其实,从他们渐生情愫到相互试探,再到确定关系,情意日笃,中间也经历了很多哭笑吵闹,纠结分合。
开始的时候,总有些东西隔膜在二人之间,譬如,程奕遥曾对周绍霆的苦苦单恋;譬如,二人家世的悬殊差距;譬如靳昕的犹豫吞吐,譬如程大小姐的骄傲和面子……
但是这些,始终敌不过心里面那一点真切的思念。
去年的盛夏,程奕遥回国休假,看到躺在床上的周绍霆,哭得涕泪交加,靳昕再也顾不得那么多,揽着她的肩膀温言安慰。
那时的程奕遥就像是一只悲伤绝望的小动物,感到了身边一点坚强的暖意,便全身心地靠了进去。她把脸埋在靳昕怀里,嘤嘤哭泣。靳昕的手抚着她的背,一遍一遍地说着:“别哭了,有我在呢,我们都在,别哭了……”
程奕遥忽然感到,他那句“有我在”便是对她最大的安慰,让她的心沉沉地安静下来。
此后,她又仔细回想在美国的日子,发现,自己惦念最多的,竟是那些和靳昕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或许,她对周绍霆的情感更像是一种迷恋和寄托,源自于情窦初开时一刹那的惊艳。而靳昕却像是阳光空气一般,温暖着她,包围着她,让她感到舒心和安全。
婚礼举行的前夜,程奕远住在程家老宅。此时已是八月的末尾,庭院中的草木依旧葳蕤,栀子和玉簪飘散出盛放到荼蘼的香气,甜得过分。
程奕远一个人站在一楼阔大的露台,视线拨开浓密的夜色,凝视着路灯下一小簇纤细的白花,带着些莫名的爱怜,久久出神。
突然,一双手在他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下。程奕远吓了一跳,猛然回身,看见妹妹恶作剧得逞的坏笑,不由吐了口气,活动着被拍得发麻的肩头,小题大做地埋怨道:“你可真够没轻没重的!太野蛮了,就你这样的,以后谁敢娶?一副大小姐脾气,外加女汉子做派,真是极品了!”
程奕遥不服气和噘了噘嘴巴,然而,却并没有还口。因为,她在哥哥转过身来的一瞬,看到他眼中一丝来不及敛去的怅惘。
程奕遥走到哥哥身边,和他并肩站着,凭栏向夜色深处眺望,忽然幽幽开口问道:“哥哥明天就要结婚了,怎么好像有点不开心?”
程奕远心里一顿,拿不准妹妹是随口问的,还是真的看出了他的心事。他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或者,要不要回答。
身边的程奕遥低头鼓捣着什么,不一刻,从家居服的小兜里掏出一块很精致的糖果,搁在手心,摊开在程奕远眼前,“喏,漂亮吧?你的喜糖,我看糖纸太好看了,就偷了几颗。”她的语气带着小女孩的欣喜和得意,很慷慨地说:“这个,送你啦!祝你以后甜甜蜜蜜的!”
程奕远捏起糖果,放在眼前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拨开吃了,把那张有如油画般别致的糖纸在晚风中轻轻展平,对着屋内投过来的光线细看。薄薄的糖纸被光线穿透,印在上面的色彩也宛如浮了起来,在空气中流动荡漾,如漂过时光长河的小帆,满载着久远的记忆。
“遥遥,你小的时候,攒过糖纸吗?”
程奕遥摇了摇头,有些听不明白哥哥在说什么。也难怪,他们虽是亲兄妹,可各自的童年却大不相同,不仅有代沟,还有着地域和家庭的差距。
“我攒过。”程奕远淡淡笑说:“我小的时候,身边很多小伙伴都喜欢攒糖纸,然后就在一起比,看谁的花样多。那可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他转过脸看了看一头雾水的妹妹,“当然,你是没见过那种盛况了。”
程奕远没再说下去,沉默了。
当年的颜晓湜,就是攒糖纸大军中的一个,而她当时的同桌,就是那个叫做王宏远的小男孩,却十分不屑这样的小儿科。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王宏远也地迷上了攒糖纸。他本来不喜欢吃甜食,更不喜欢吃糖,却把奶奶给的零用钱全用来买五彩缤纷的小糖块,不知不觉攒了好多糖纸,却不让别人知道,只是偷偷的。
直到有一天,颜晓湜到他家给他补习功课,无意间看到了他的小柜子上放着的一大玻璃罐糖纸。
小女孩的眼中现出惊喜的神色,看着那罐花花绿绿的糖纸,拔不动脚步了。她红着脸犹豫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同桌,能不能送她一张。
王宏远也有点不好意思,像是小秘密被人发现了,一把抢过玻璃罐,护着抱在怀里,挺了挺胸脯说:“不行!这是我留着送人的。”
“送谁啊?”颜晓湜大眼骨碌地看着他,“那……就给我一张不行么?那绿的我没见过。”
“不行”,王宏远坚持着,“我要攒够三百六十五张的,我要送给……”他吞吐了一阵,又斩钉截铁地说:“我要送给我未来的老婆!”
颜晓湜的脸蛋更红了,却还要撑出大人的气势,一本正经地教育他说:“你……你思想太复杂了,你这样是不对的!”
半年后,王宏远要随一个冷漠的母亲和一个陌生的父亲离开永德,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临走前,他把那一玻璃罐糖纸亲手送给了自己的同桌。
小女孩惶恐地推却着,“这我不能收,这是你送给……你不是说,是送你未来的老婆的么?”
“我又没说是送你的”,王宏远不以为然,“我是让你替我保管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小女孩搂着一罐糖纸,心里忽然有点舍不得了。
“嗯……很快!”
可是,他终究没有再回去。小孩子的承诺,哪能当真呢?
王宏远走后,小女孩翻看着那罐糖纸,惊讶地在木塞上发现了歪歪扭扭刻着的三个字——“颜晓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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