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跟你说,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好好拿着你的股份就好了。”周绍霆蹙眉,有些不耐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你说的倒轻巧,既然我拿着股份,就有参与决策的权力!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公司。”朱萍对儿子的态度有些不满,但看着他头上贴着的纱布和手背上的输液管,心中又是一疼,跟着竟升起一股火气。她一把抽走了儿子手中的文件,撂在床头橱上,“你还是先照顾好你自己再说吧!”
话音未落,一个清秀的姑娘提着一大袋水果出现在门口。
朱萍扭身看见她,神情有一瞬的愕然,然后就挑起眼角,将她打量了一遍。
来人正是颜晓湜,她一眼就认出了坐在绍霆床边的美妇人。这几年过去,她几乎没怎么变化,保养得还是那么白皙滋润,眉眼间还是那么矜贵骄傲。
晓湜每次看到她,都会觉得自己很粗陋,很笨拙,穿着不上讲究的平价衣着,费力地拎着大塑料袋,呆头呆脑地愣在门口。
而朱萍已经优雅地起身,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回想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晓湜僵了半天,才讷讷地叫了声:“阿姨……”
其实朱萍并没认出她来,只是觉得眼熟。她身边需要记住的人太多了,哪里还顾得上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可晓湜一声怯怯的“阿姨”,让她陡然忆起了那些早已抛却脑后的陈年旧事。
她清雅的神态难掩震惊,红唇动了动,不可置信地问:“你是,颜晓湜?”
晓湜点了下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朱萍的声音拔高了很多,语气明显不善。
晓湜不知该如何说清他们现在的状况,还有她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只得求助地看了绍霆一眼。
周绍霆会意,淡淡开口,“她在我公司工作。”也不去多解释,然后就用眼神示意女孩先把水果放下。
朱萍看着他们自然流畅的眼神交流,心里自有计较,她根本就不相信儿子的话,但当下也不说破。
她明秀的长眼在晓湜身上溜了个圈,便不再看她,只走回儿子的床前,温和地笑着,忽然有些突兀地说:“对了,小楠要回国了。”
听到这句话,周绍霆的脸色霎时如深秋霜降,他不禁看向正在摆放水果的晓湜。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女孩几乎是背对着他,但他就是能感觉到她的手似乎轻颤了一下。
周绍霆的心里涌起一阵无奈的酸涩,声音也很生硬,“她回来干什么?”
朱萍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你这话问的,你都不打算再回美国了,她是你妻子,当然是要回来,随着你一起生活了。”
晓湜不想再听下去,轻声告辞后,便转身要离开。
“不急”,周绍霆出声叫住她,说有些公司的事要交代,又很认真地提醒母亲:开会的时间要到了。
朱萍用怀疑的目光对视着儿子的眼睛,片刻后淡然起身,目不斜视地走过晓湜身边,就当她不存在一样。
她径直走到门口,又忽然停下来回身看着儿子,不咸不淡地说:“那你好好养着吧,头上的伤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跟你爸似的。”
朱萍走后,晓湜的眸子黯淡下来,远远地站着不动,难以自制地咀嚼着她后面说的话——萧楠,妻子,一起生活……这些关键词就像是看似平常的陷阱,专门为她颜晓湜量身挖掘,随便哪一个都能让她掉进去就爬不出来。
周绍霆看着女孩极力掩饰的无措,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又不想继续关于孙萧楠的话题。对于这种还没有确定答案的问题,周绍霆从不轻易谈论,没有必要,而且只会让她的情绪更糟糕。
“过来,我有话和你说。”男子轻轻开口。
晓湜的眼神动了动,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走到他床边。
周绍霆看着她,眉眼挂上了几分笑意,不无调侃地说:“听见没,头上的伤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以后,我痴呆了,你会不会照顾我?”
这莫名其妙的一问,实在不像周绍霆如今的风格,很成功地让颜晓湜愣住了,也顺带就将她从纠结的思绪中抽离了。
她看着男子似笑非笑的眼睛,很配合地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痴呆”这一词蕴含的强烈画面感触发了女孩想象力的开关,她竟然真的脑补出男子痴呆的画面:年老的绍霆窝在轮椅里,歪着脑袋,流着涎,吃吃地傻笑,再也不认得那个曾带给他美好记忆的女孩……
想到这里,晓湜的心疼得都揪了起来。她刚才极力压制的情绪在这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里,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不论是他和别人共度一生而离开自己的生命,还是他痴呆了永远失去有关自己的记忆,都是一样的,永失所爱。
泛滥的感伤终于决堤,晓湜的眼圈红了起来。
周绍霆把她这些细微的表情全看在眼里,但他可跟不上女人天马行空的联想力。只见她大眼睛里水雾迷蒙,还以为是自己的玩笑吓到了她。
他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唉,我说你个石头脑袋,随口的玩笑也当真?你要再这样下去,等以后老了,要真有人会痴呆,也肯定是你。”
嘲弄的话语,玩笑的话,却勾绘出一幅温馨的画面:他和她相伴老去,如果一个人生病了,另一个人也会始终陪伴左右,不离不弃。这正是颜晓湜心底无限渴望的将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光静好,岁月安详。
她方才无处安放的心绪终于在这样虚构的情境中找到了寄托,于是,对着男子挤出个嗔怪的笑容,眼里的雾气渐渐消散。
病房里上演的这一幕场景,全落入门外一双清明的眼中:靠在床头的男子轻拍床边,示意女孩坐下来。女孩似在推却,男子就很自然地伸手拉了她一下。女孩顺势坐下,始终低着头,像是在害羞,又像是在低语呢喃。男子则一直专注地看着她,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这样的神情很少出现在那清冷淡漠的容颜上。
门外的那双眼睛渐渐由黑白分明的透亮,变成了一团模糊的深灰,不再有波澜,静如死水,吞没了仅有的希望。
“程先生!您怎么不进去?”
程奕远一惊,猛然转过头,看见靳昕不知何时已站在身边,正诧异地看着自己。
“哦……”程奕远神色有些惶乱,将手中的鲜花往他怀里胡乱一塞,“我有点急事,先走一步了。”说着便大步流星般匆匆离去。
靳昕望着他急促的背影,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程奕远快步疾走,感觉后背沁出细密的凉汗。医院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大大的窗子,本来有明亮的天光洒进来,却忽然被一片重云遮蔽了去。四壁淡青的走廊一下子暗淡下来,正如程奕远此时的心境。
他以为自己既定的宿命中闯进了一个明媚的奇迹,原本灰暗的人生图景终于有了一抹鲜亮的色彩。但是,随着近日不同寻常的点滴,他抽丝剥茧地发现,原来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是他不假思索的臆想。
至于真相,他曾百般猜测,却又一一否定。直到刚才,他亲眼看见了那样一幅画面。在那两个人之间,有一层别扭的屏障,却又有着异样的彼此亲近的渴望。这样外在的屏障和内在的亲近,将他们囚困在一起,隔绝了其他的人和事,筑垒起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不容侵犯。
程奕远觉得,那个世界,是他所无法理解、且遥不可及的。
事到如今,他发现自己连问一问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想面对这样一个“外人”的身份,宁愿他们不知道有他这样一个“外人”的存在。
不去打扰,便是最好的尊敬,也是最无奈的成全。
靳昕扣了三下门,得到许可后才走进去。
颜晓湜早已经从床边站起,与周绍霆保持着很大一段距离。
靳昕举了举手中的捧花,然后放在桌上,“是程先生让我拿进来的,他说有事先走了。”
“奕远来过了?”周绍霆略有讶异。
“嗯,他好像很急的样子,匆匆忙忙的。”
周绍霆眸光一深,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站在身旁的女子,她倒事不关己,只盯着桌上的剑兰发呆,神思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倒是靳昕搔了搔头,有些为难地开口:“我,我是来和你坦白从宽的。”
“哦?”周绍霆收回目光,对准靳昕,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夫人那边,我是没办法了才跟她说的。我陪奕遥办出院时,碰到了夫人,本来好好的,就那丫头嘴太快,巴拉巴拉就把这两天的事儿说给夫人听了,我怕她不知轻重的,牵连到……”他瞄了眼颜晓湜,直接跳过她的名字,“所以,我就赶紧抢下话头,把前因后果说了个大概。夫人听明白了,急着要来看你,就走了。”
他指天立誓地保证:“我可绝对没说不该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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