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忆推着自行车,默默低头前行。心里依旧在担心明哲受人欺负,而他只能是在担心,根本无力保护儿子。
他现在就是一个乡下农民,无权无势。在那位校长面前,他说的话,连个屁都不是。他一出校长办公室,他的恳求就散成了空气。
要不,在城里住几天,守孩子一段时间?
何有忆脑袋一转,决定在学校附近找一家旅馆住几天。他得罪了几个校园小霸王,把明哲一个人放在学校,肯定会被那几个小霸王欺负。
不知不觉已出了校门,就在他准备跨上单车一刻,有人扯了他一下。何有忆下意识回头,是一个佝偻背的老人,胳膊套了一个红箍,应该是看守校门的。看门人不但驼背,腿脚也不利索,略微有点瘸。
见他扯自己,何有忆以为他是提醒自己,没出校园,不能骑车。便放弃了骑车,继续推着前行。老人再次扯住他,双手跟他比划了一下。
这个看门老人又驼又瘸,竟然还是一个哑巴。
何有忆停住脚步,愣愣地瞪着老人,感觉他好像有点面熟。
“你是曾有志?”何有忆惊呼出声,终于认出了面目全非的老领导。
曾有志挤出一丝欣慰的笑,招呼他进了值班室,颤抖着替他沏了一茶缸茶水。一双浑浊的目光凝视何有忆,蒙了一层浑浊的雾水。
“老曾,你怎么弄成了这样?”何有忆见曾有志沦落成这般光景,心里五味杂陈,眼睛也开始发涩。
曾有志颤抖着手,翻开脏兮兮的登记薄,颤抖着写下了一行字:我得罪了太多人,这是惩罚。
“号子里落下的残疾?”何有忆立刻明白了他的苦衷。
曾有志眼神泛起一丝痛苦的惊恐,默默点了一下头。
“蹲了几年?”何有忆追问一句。
曾有志颤抖着深处了四根手指,另外一只手补上了一根,告诉何有忆他蹲了5年。何有忆此刻才发现他两只手拇指都残了,只有四只手指,所以握笔写字很困难,写出的字体也歪歪扭扭。
何有忆见曾经风光无限的曾有志沦落至此,心里的失落感陡然减轻了许多。他并不是最惨的,眼前的曾有志比他更惨。
“不用担心,我会照应你的儿子。”曾有志在本子上又画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何有忆伸手拍了一下曾有志,鼻子一酸,有些感动。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孤独的活着是如此的艰难。他在农场享受孤独十几年,是因为有人在他头顶遮了保护伞,一旦失去了保护,他的生命立刻步履维艰。如今的他单薄到连唯一的儿子都无法呵护,要讲他托付一个重度残疾人。
“我风光了很多年,现在老婆成了别人的,儿子也成了别人的。你很幸运,至少还有一个儿子。
他对你很重要,我会尽力,你放心。”曾有志见何有忆有些迟疑,立刻加速笔尖,又划出几行潦草的字。
“老曾,拜托你了。”何有忆一把抓住曾有志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你应该守在乡下,不该出来抛头露面。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曾有志的手僵硬冰冷,目光也变得僵硬冰冷。
何有忆眼神闪过一丝诧异,立刻收敛,毅然转身出去,踩着单车穿越街市,拐上了那一条通往何家湾的乡村公路。
乡村蛰伏多年,他已经自己已经掩埋尘俗,成了一个挣扎底层,无足轻重的农民。这一次他打破承诺,尝试着走出一步,却“偶然”邂逅失踪多年的曾有志。曾有志历尽磨难,一身残废,却依然坚守信念,还在替组织办事。
曾有志在清江一中作了看门人,绝对不只是养老活命,一定承担着某种职责。
他说他会照顾明哲,这应该也是他的职责之一。有他守护,何有忆根本不用担心明哲的安危。当年曾有志牺牲自己一个人,守护了整个组织的全部成员,现在就算是残废了,承诺守护明哲,一定会说到做到。
“老何,我们已完成使命,该退役了,将来的事,就交给年轻人去做吧。”何有忆耳边突然回旋起张有财的告诫。
难道他们盯上了明哲?要让他继承自己的使命?
何有忆惊出一身冷汗,飞驰的自行车戛然而止。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自己的紧张情绪,平息了慌乱的心,继续匆匆上路。
他知道自己根本无力改变什么,只能选择听天由命。
明哲进城上了中学,何有忆独守大院,白天伺候他的一亩三分地,晚上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星空发呆。
这一片星空,他已经观察了十几年,按照《解梦占星术》的标注,已将星空的每一颗星都了然在胸。他已经是一个精通星相的星术大师,却始终无法参透星罗棋布之局,找出蕴含其中的人生密码。
曾经有一段时间,星空在他眼前很清晰很接近,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几乎也与星空融合。可是经历巅峰之后,星空在他眼里开始模糊,开始拉远。他的视力开始模糊,他的智力也开始模糊。
失去的记忆没有找回,经历的记忆已开始一点点褪去。
缩在破旧藤椅的何有忆,困意袭来,恍恍惚惚的睡了过去。暖洋洋的阳光沐浴,酣睡的何有忆伸展了一个懒腰。
“爸,高考成绩下来了,我考上了政法大学。”他睁眼一刻,一个高高瘦瘦的帅气小伙子,捏着一张录取通知书站在了他面前。
何有忆抖了一个激灵,从座椅弹跳而起,一脸惊愕的瞪着眼前的年轻人。
“爸,你怎么了?”年轻人一脸慌张,紧张地瞪着一脸惊愕的麻子脸。
何有忆清楚记得,自己只是感觉有点困,靠在藤椅上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刚刚送入初中的儿子,一下子拔高成青年小伙,考入了大学。
从初中到大学,中间的六年,一夜之间便跨越而过。
何有忆努力镇定心神,伸手接过了录取通知书。真实地触觉提醒他,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并不是一场梦。
成年的儿子,依然保留了少年时的形貌,只是长高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
“大哥,明哲考上了大学,咱得办宴席,好好地宣扬一下。咱家世代农民,终于考出了一个状元,真是光宗耀祖啊!”何二白兴冲冲的冲进大院,远远地便给大哥道喜。
“二叔,不是状元,就是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何明哲腼腆地纠正。
“你是咱何家湾建国以来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咱周围四乡八镇第一个大学生。在咱这一带,你就是状元。
明哲考上大学,是咱村的光荣,我以村委会的名义,办一场状元宴,好好摆一下。
这事儿我来操办,你们就不用操心了。”何二白一脸兴奋的宣讲了一遍,没等回应,便急匆匆的去了。
“爸,你脸色不太好,我扶你回屋休息一下。”何明哲发觉老爸有些不对,急忙搀扶他回了正屋,扶着他躺在了炕上。
何有忆躺在炕上,闭上双眼,努力回忆失去的六年时光。他想破了头,依然找不出任何破绽。
他可以肯定,确确实实只是睡了一晚上,时间却一下子跳过了6年。
何有忆正沉浸在迷失的恍惚,立刻又被卷入一场热闹吵杂的状元宴。村里的远亲近邻纷纷恭贺敬酒,何有忆被恭维的高兴,来者不拒,很快便喝的晕晕乎乎。
醉眼朦胧,面泛红光,一粒粒麻子绽放出点点亮光。
繁华散尽,人走席凉,一片狼藉。
喝多的何有忆,在何二白与何明哲的搀扶下,盘腿上炕,跌倒被褥之间,再一次沉沉睡去。
恍惚中,他伫立一所似曾相识的校园林荫道。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他身边走过,都在好奇地打量着他。
一名女生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忍不住回头,那女生也缓缓回头,冲着他嫣然一笑。笑容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宛如一缕温柔的风,抚摸了他的全部世界。
“妈妈?”何有忆愣愣地瞪着女生,脱口惊呼。
女生又是嫣然一笑,长发一甩,留给他一个背影,匆匆而行。
何有忆立刻迈开大步,匆匆追踪而上,前面的女生再一次缓缓回眸,嫣然一笑,身影渐渐淡化消失。
何有忆一个激灵,从床铺翻起,却是南柯一梦。
就在他翻身惊醒一刻,一个腼腆的女生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双手轻轻挽着同样一脸腼腆的何明哲。
“爸,你醒了?这是静雅,我朋友。”何明哲见老爸醒来,立刻主动介绍。
“你女朋友?”何有忆老脸一红,声音有些异样。
刚刚他居然梦到了儿子的女朋友,还管她叫妈妈,这真是太尴尬了!
“伯父,您好!”静雅浅浅一笑,乖巧的问候。
何有忆含糊地应酬,脑袋瞬间缠绕成一团乱麻。恍惚中,他睡了一晚,儿子便考上了大学。给儿子摆状元宴,一高兴又多喝了几杯,一觉醒来,儿子居然领了一个女朋友上门。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梦到了儿子的女朋友,还管她叫妈妈。
“爸,你没事吧?”何明哲突然失声惊呼,上前扶住了老爸。
何有忆脑袋发懵一刻,鼻子里竟然流出了两道鲜红的鼻血,惊艳而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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