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陷入了更长时间的安静。
这辆路虎的行驶里程才不到2万公里,车内的一切都显得很新,良好的隔音效果隔绝了车外的一切噪音,甚至连发动机舱的轰鸣都几不可闻。胡不归对这种安静厌恶起来,像是一个被蒙蔽了双眼的孩子一样烦躁不安。
“抱有‘理解之同情’。”若晴重复了胡不归刚才说过的话。她隔了许久才对刚才谈话的内容作出了反应,让胡不归对刚才时间的流逝产生了怀疑的错觉。
“我真正的人生记忆,是从10岁那年开始的。”若晴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似乎是对自己的晚熟感到害羞,“在这之前,一切都很模糊,唯一深刻的就是那次坠落。”
若晴口中的坠落,指的是郑雪带着她们姐妹俩从香山别墅跳楼自杀那件事。
“我总觉得,坠落的时间很漫长,先是看见了碧蓝的天空,那一天的天空真蓝,像一颗纯洁无暇的蓝宝石,然后是惊飞的鸟儿和颤动的树梢,满眼的碧绿和挺拔的树干,我甚至看到了院子围墙铁栅栏上尖耸的铁刺,最后跌落在院子里一块柔软的草坪上。这段经历是如此地印象深刻,以致我长久以来都有一个压抑在心底的怪诞念头——爬上去,重新跳一次。”
“你不会现在还有这样的念头吧?”胡不归吃惊地问道。
若晴微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没有再跳一次的勇气,但还是被回忆驱使着回到那里,不过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别墅还在那里,外观虽然老旧,内部装修却是非常地现代化,里面的人都非常地年轻,只有一个留在厨房的女佣还记得当时的情况。”
“她带我回到了那个地方,那是顶楼的朝南的一个露天阳台,那一天的天空也很蓝,除了天边多了几朵棉絮一样的白云,时间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俯身看了下去。”
胡不归陡然一惊,手不由自主地往左一滑,车辆自带的车道偏离提醒“滴滴”地响了起来,方向盘在行车电脑的指挥下不受控制地向右拨正,又回到了原来的车道。
胡不归抱歉地朝若晴看了看,却发现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根本没注意到这段插曲。
“眼前所见却让我非常失望,从这里到地面的距离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甚至一眼就能目测出下落所需的时间。回忆中的一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原来一切都是想象而已。”
“而让我出离愤怒的是记忆中的那片柔软的草地没有了,那可是拯救我生命的一片草地啊!我把管家叫来,完全不顾体面地愤怒地向他咆哮、向他怒吼、让他滚蛋,这个三十多岁的管家目瞪口呆、惊惶失措。”
“正当我为情感的宣泄感到满足时,一直站在旁边的女佣却告诉我说,这里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子,从来就没有过草坪。”
若晴的脸上浮现出深邃的微笑:“我这才知道,我是踩在姐姐的尸体上活下来的——这是我的原罪。”
——————
当千禧年的钟声响彻全球,全球60亿人以最大地热情张开双臂,迎接充满梦想和希望的21世纪。世界和平、人类大同、数字网络、科技革命……可是,当欢声渐远、烟花散尽,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生活还是那个生活。清洁工依旧要在凌晨爬起来清扫街道,打工妹依旧要在流水线上工作十多个小时,杀人犯继续杀人,当权者继续挥霍,这场荒诞的盛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莫名其妙地结束。
小若晴就是在这样情况下度过自己十岁生日的。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十岁生日甚至应该算是人生中最纯洁美好的一天。二十岁,她即将面对世俗的**贪欲和生活的磨难;三十岁,她可能已为人妇,不得不去承受家庭的重担,每天纠结于柴米油盐;四十岁,对一个女人来说,一切美丽都已经成为昨日黄花;五十岁,女人的最后一点特性也已经湮没。
这些年来,小若晴被寄养在八达岭脚下的一座寄宿制贵族学校里。这座学校规模很小,没有多少学生,甚至连正规的教师也没有几个,这些孩子在这里,与其说是学习知识,更多地只不过是在维持生命。
但这里依然非常地“贵族”,孩子们学习古典文学、欣赏古典音乐,每天学习莎士比亚、苏格拉底,听着莫扎特、柴可夫斯基,欣赏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一切学习都以“高冷”为中心,培养孩子们以“贵族”特有的调侃戏谑、漠不关心的态度看待一切事物。
在这样的环境影响下,小若晴和她的同学们之间的感情都很淡薄,他们都是孤独的孩子,父母因为各种各样说不出口、见不得光的原因把他们送到这里,使他们对身世讳莫如深,相互之间建立了隔离的高墙,对外他们也没有任何交往,他们就像是遥远星球上被遗弃的花朵,独自绽放、暗自枯萎。
小若晴对十岁生日还是充满憧憬的。
一个月以前,她就开始暗暗计算着生日倒计时的时间。虽然已经孤独地生活了十年,但她仍然在心底深藏着对美好的期许。
这一天,她醒得很早,刚一睁开眼,她甚至来不及换掉睡衣,就爬下床,跑到窗户边,拉开了窗帘。动作虽然轻微,但还是引起了旁边几个尚在睡眠的同学不满地嘟囔。
天空并没有什么特别,不是很晴朗,也没有下雨。周围还是阴冷得如同往常一样。小若晴有些失望地回到床边,故意拖沓地开始穿衣服,她多么希望在她挂在床头的袜子里或是小夹袄里藏着一件礼物,她并不在乎是什么,一个芭比娃娃或是一把塑料梳子都足以让她的这个生日与众不同,但什么也没有。
这一天,连早餐都与平常一样,一份玉米粥和两个煎鸡蛋,口味没有什么不同,样子也和昨天几乎一模一样。她的整个上午都在学习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这是昨天没有完成的课程,中午食堂似乎也在和自己作对,电视里播放的《猫和老鼠》的剧集居然和昨天重复,下午学习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这是一个星期前就计划好的内容。
下午下课后,小若晴从教务主任那里领到了一个小蛋糕——这是意料之中的,每一个在这里的孩子在登记生日的这一天都会领到自己的一个小蛋糕。
只有蛋糕,没有蜡烛。
他们不会在乎蜡烛的意义。他们更不会懂得,没有蜡烛,蛋糕就只是蛋糕。
小若晴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小若晴没有去和别人诉苦,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在乎她的痛苦。就像没有人会在乎她穿了多少衣服、吃了多少食物一样。
这里的工作人员对他们只有义务,没有责任。
她独自一人站在窗台前,看着满天的繁星。这里已经处于荒僻的山区,城市的灯火辉煌丝毫没能遮蔽这里灿烂的群星,小若晴遐想着在今天的最后一刻之前,天上会不会坠落一颗星星,给自己带来惊喜。
但遐想终归只是遐想。当时钟走过12点,小若晴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伏在泪水浸湿的枕头上进入了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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