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格格自生下小阿哥,便被立为庶福晋,但院子里的丫头小厮却并未改称呼,依然唤她为格格。她心里拘着一口气,只是没得地儿发泄。王格格的院子就在她对面,弘春几乎日日往那儿去,即便在她临产那天,弘春也是宿在王格格屋里。福晋瓜尔佳氏倒一点儿都不吃醋,待王格格始终如一,从不刻意刁难。怀孕之时,崔格格常常望着王氏的院子暗自较劲,惟愿自己能生下府上长子,将来把王氏踩在脚底。却没想到,孩子生下后,除了皇上有旨意晋自己为庶福晋,其他吃穿用度等,竟一丝半点儿都没有变。
而弘春待自己,除了产子前后两日颇为关切,之后便复如平常,疏远冷淡。
这些她都可以忍,令她不能忍的是,婆婆居然将孩子抱走了!刚开始时不觉得,以为孩子是贝勒府的长孙,能养在贝勒府自然不差。可时间慢慢长了,她才感受到蚀骨的思子之痛。好几次她都想不顾一切去婆婆那儿把孩子抱回来,但走到门口,又总会迟疑。
就算抱回来,又能怎样?她自己不得宠,难道还想牵累孩子吗?
天色渐黑,对面王氏的院子灯火通明,奴才们都知道爷散了学回府,必定会先去王氏院子,便故意将一路上的宫灯燃得特别明亮。大厨房备了晚点,一食盒一食盒的往王氏院子的小厨房送,说话声脚步声噪杂,纷纷从崔氏门前经过,王氏立在阶梯下瞧着,极为得意。
丫头挑亮了灯,朝崔氏柔声道:“格格,您今儿缝了一日的鞋袜,歇歇罢,仔细眼睛累坏了。”崔氏斜身往油灯侧了侧,在亮光中比了比经纬,道:“就要入秋了,我得给小阿哥多备几件。”丫头轻轻一笑,道:“小阿哥是贝勒府的长子长孙,自会有绣娘专门为他做衣裳,格格不比担忧。”说到“长子长孙”,崔氏眼中闪现一抹悦色,停下手中动作道:“话是这样说,但我总想多为他做两件。”顿了顿,神色缓缓低落道:“也不知他在贝勒府过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丫头知她思念儿子,遂宽慰道:“格格放心,小阿哥有一大帮子宗人府的嬷嬷伺候着,自然好得不得了。”崔氏嗯了一声,望着宫灯出了神,半会没做声。
过了会子,外头的喧闹声愈发大了,崔氏起意,问:“你看看怎么了?”
丫头一面答应,一面往外去,没得顷刻又返身回屋,笑道:“是爷回来了,今儿比往些时候回得早,王格格那儿还未预备好,底下人毛毛躁躁的打水送酒,闹腾罢了。”崔氏露出惘然之色,怔忡片刻,继而回过神,往灯下凑了凑,依旧给小阿哥绣鞋袜。
等到天色完全黑了,崔氏便让人熄了廊下的灯,准备更衣安寝。她许久未侍过寝,早已灰心失落,也不再盼着弘春来自己屋里。她身边就两个丫头、两个婆子,和两个太监。太监一般在外廊下当差,婆子专管端汤盛饭浆洗衣物等,而两个丫头则是贴身伺候的。此时小太监去了熄灯,婆子们收拾了脏衣碗筷在耳房干活,一个丫头去了榻上拾掇被褥,准备伺候崔氏安寝,另一个丫头则在外间收拾房屋,把崔氏的针线盒之类的整理妥帖。崔氏抚柱立在廊下,身边没了人,整颗心就像从悬崖上掉落了似的,空旷得直想落泪。
而王氏那头,却有欢声笑语吹散在风里,无比的热闹。
周围黑了下来,有王氏院里的婆子不知崔氏立在廊下,提着一盏昏暗的瓜皮灯欲要从廊房的夹门穿到另一边去。一个婆子啧啧有声道:“天色尚早,怎么就黑黢黢的?幸而我说要打一盏灯,不然看你怎么走。”另一个忽而哎呦一声,道:“差点就摔了,这鬼地方...”又低声道:“前头都说崔格格晋了庶福晋,母凭子贵,是历来的规矩...哎...为此我还担心了好几夜,生怕咱们格格失宠,连累咱们一并没得好果子吃,不想过了那么久,爷待咱们格格还同先前一模一样...崔格格真是可怜...”话没说话,恍然望见廊下有个人影,唬了一跳,提起灯笼喝道:“是谁鬼鬼祟祟在那儿?吓死奶奶们了...”
待灯笼一照,两人才看清是崔格格,忙福身道:“奴婢失礼了...您怎么...”
不等她们说完,崔格格已转身去了。婆子道:“哎呦,可闯了祸了,但愿崔格格没听见咱们的话。”另一个婆子不屑一顾道:“听见了又如何,她能拿咱们怎样?你步子放快些,爷还等着吃冰西瓜呢...”两人絮絮叨叨的去了,崔格格鼻尖一涩,差点就掉了泪。
翌日大早,崔格格收拾了几样给小阿哥做的鞋袜,扶着丫头往福晋屋里请安。不想弘春在福晋屋里用膳,她怕惹福晋疑心,道自己是故意去爷跟前现眼,便没让底下人通传,先在偏房候着,打算等弘春走了,再命人通传。不料福晋还是知道了,传她往花厅中见。她知道弘春还在,忙理了理发髻衣裳,徐徐进屋给两个主子请安。
瓜尔佳氏与弘春面对面坐在炕上用早膳,四个婆子四个丫头站在底下伺候。瓜尔佳氏见崔格格进屋,笑道:“你可用了膳?要不要再吃一点?”崔格格忙道:“奴婢已经用过膳了。”她小心睨了弘春一眼,她已经有小半月没见过他,此时见他穿着一身深蓝色暗纹的箭袖袍子,盘膝坐在炕上,只觉他又长高了许多,脸颊也消瘦了一些。
弘春用膳极为斯文有理,喝汤吃粥都没有半点声响。他很快就吃完了,崔格格忙接过丫头手里的热巾帕递与他净手。弘春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道:“身子可大好了?”在他的印象里,她应该还在坐月子呢。崔格格愣了愣,半会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坐月子的事,便回道:“前些时候已经满了一月,可以往外头走动了,谢爷关心。”
他哪里关心,他只是随口问一句罢了。
弘春点了点头,他比以往更加严肃了些,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叫人望而生畏。崔氏暗暗想,他在王氏跟前也是这样吗?一定不会的,她常常在夜里,听见他和王氏的笑声。弘春道:“可是有事?”崔氏扬起笑容道:“我给小阿哥做了几件鞋袜,想送去贝勒府,所以来跟福晋说一声。”弘春一放筷子,瓜尔佳氏也跟着放了筷子。她边盯着婆子们收拾碗筷,边朝崔氏笑道:“上回就跟你说过了,若想去看小阿哥就只管去,让丫头们过来告诉我一声就是,不必你亲自走一趟。”崔氏温婉道:“奴婢不敢失礼,总要守着规矩方好。”
瓜尔佳氏闻言甚悦,笑道:“其实我一直想去瞧瞧小阿哥,只是府中的琐事太多,总抽不开身。”又问弘春,道:“爷近日可去给额娘请安了?”
弘春偏爱王氏,甚少与瓜尔佳氏同出同入,瓜尔佳氏虽有怨言,面上却从不敢显露。弘春起身,有丫头端来漱口水,伺候弘春漱了口。弘春道:“这些天功课紧,没往额娘跟前去。”又叮嘱道:“阿醒与和卓订婚了,明年开春就要行大礼,你可要预备好贺礼,她是我的姐姐,你尽可多费些银两,千万不许小气了。”
瓜尔佳氏手里拿了件夹衫,侍奉弘春穿上,道:“爷放心,待我将贺礼清单整理完了,自会交由爷过目,到时爷若有觉得不妥的地方,咱们再商议。”
弘春颔首,又接过婆子手里的茶抿了几口去油腻,道:“我还有事,先去了。”走了数步,又返身看了崔格格一眼,道:“小阿哥的鞋袜给我瞧瞧。”崔格格不想弘春要看鞋袜,愣了愣方反应过来。她心中欢喜,让丫头打开红色布包呈与弘春瞧,弘春好玩似的捡在手里掂量一会,又还与丫头,什么话没说,就去了。
从福晋院子里出来,已是日上三竿。崔格格心里暖洋洋的,想起弘春看到小鞋小袜的慈祥模样,让她觉得弘春的心里就算没她,也是有小阿哥的。她把布包紧紧的抱在怀里,仿佛一切又有了希望,儿子就是她的希望。
进了贝勒府,她不能直接去侧福晋屋里,得依着规矩先往福晋屋里请安,除非福晋说了不见,才能去侧福晋院子。其实她每次去给蔷薇请安,蔷薇都没见,蔷薇本就是懒人,连王公命妇都懒得招呼,更别说是弘春的一个庶福晋。但即便如此,崔氏也还是得去请,如果里头叫她等着,她就必须得在廊房等着,也甭管等多久,直到蔷薇说见,或是说不见。
崔格格等了好一会,不见里头有动静,只以为蔷薇不会召见,心里琢磨着一等丫头通传说不见,她就往侧福晋屋里去。可今儿不知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竟有太监来传,说福晋用完了早膳,召她进凉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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